一大清早，天还蒙蒙亮，锦绣阁还未开门，周边商铺也都大门紧闭，一个衣着破落的男子手里拿着个酒坛子摇摇晃晃靠近。

    他头发用根脏污的带子松松束着，杂乱散在脸上，发丝下仍可见一张眉眼端正的面孔，只是他此刻酒气熏天，昏昏沉沉的眼睛不知看在何处，衣角沾着泥土，跌跌撞撞走在路上，仿佛随时都会醉倒在路边。

    整个人看起来又颓废又暴躁。

    他毫无目的地走着，失焦的目光扫视过空无一人的街头，眉头拧起，仿佛是泄愤般，手一扬，将手中的酒坛子往地上狠狠一砸。

    本就满是划痕的酒坛子碎了一地，酒水从豁口中流出来，泛着盈盈的水光。

    劣质的酒味弥漫开来。

    他好像被这声响惊醒，一下反应过来，喊了声“糟糕”，随即身手敏捷地朝酒坛子扑去，拿嘴去接流出来的酒水，咕咚咕咚往下咽。

    总算大部分酒还是进了他的肚子，他这才满足地咂咂嘴，也不在乎形象，干脆仰躺在了街道上，手抚着已经有些滚圆的肚皮，打算就地睡一觉。

    眼还没阖上，太阳总算从云后钻出，一道刺目光线直照着他的眼睛，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偏了偏头，就见旁边一间玲珑店铺格外眼熟。

    他皱起眉头，看那典雅闪亮的牌匾，牌匾上三个大字在他眼前重重叠叠忽远忽近，硬是看不真切。

    他甩甩脑袋，眼睛眯起，死命盯着瞧，那七八个影子总算重合在了一起，汇聚成了三个秀丽的大字——锦绣阁。

    锦绣阁。

    这个名字在他脑中过了三过，他这才啊呀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居然走到锦绣阁来了。

    若说他原本的模样是颓废而暴躁，现在则是充斥着汹涌的怒火，双眼通红，怒目瞪着锦绣阁大门，仿佛锦绣阁里面谁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他一把抄起方才已经砸碎了的酒坛子，狠狠往锦绣阁大门一甩。

    随着一声巨响，锦绣阁大门纹丝不动，连个划痕也没有。

    他勃然大怒，见攻击门框没用，决定攻击大家的耳膜，他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开始破口大骂：“婉娘你个口口口口口口，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养你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银子，养着你和你那个赔钱货！你这个败家婆娘、丧门星，水性杨花还敢在这里躲清闲！你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老子口口口口口口，你给我滚出来，看我不……”

    他骂了老半天，只是时辰太早，周围实在没人可以出来捧场，倒也有几个住在商铺里的被他吵醒，偷偷摸摸躲在帘子后头瞧。

    他见耗费了这么多唾沫星子，婉娘居然还没从锦绣阁里出来，简直气得六窍升天，往前几步，几乎贴在了门框上，吼道：“白婉娘！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今天非要把你口口口口口口……”

    他话没说完，门就“砰”的一声从里面被狠狠推开，迎面一击正好重重撞在他脸上，他“哎哟”一声，捂着被重击的鼻子坐倒在地上，疼得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谁大清早的在这犬吠！”里面走出一个穿蓝色衣裳的女子，她乌发黑亮，肤色如雪，两弯柳眉轻扬，一双总是透着明快笑意的眸子此时含着薄怒，面色不善地看着倒在地上这人。

    看清这人的面容时，她面色更为不悦：“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女子正是柳晴。

    开春后各府都要裁制衣裳，锦绣阁虽然不是大绣坊，生意也不少，柳晴昨晚忙到深夜，便干脆住在了锦绣阁楼上。

    谁知一大清早，天色都未大亮，就被楼下的喧闹吵醒。

    被打扰清梦本就不悦，看到这上门吵闹的人的面孔更是觉得晦气。

    她一向为人亲和友善，几乎不曾发怒，此时却明显已经生气，说话也毫不客气。

    那男子从指缝里瞄见是她，从地上跳起来，底气十足地吼道：“柳晴！你把婉娘藏在什么地方了！把她交出来！”

    柳晴冷冷看了他一眼：“婉娘是你叫的吗？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这男子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夫妻！”

    这上门来闹的男子就是婉娘的前夫，宋仁礼。

    他上门来也不可能有别的事，就是想来找婉娘的麻烦。

    幸好前几天柳晴给婉娘放了几天假，让她将生病的小宜带回别院照顾，当时是觉得锦绣阁毕竟在大街上，人声喧闹不适合养病，婉娘还说别折腾了，现在看来还好当时坚持让婉娘把孩子带回去了。

    不然这宋仁礼这样上门来吵闹，小宜还怎么好好养病。

    这样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仁不义不慈的人居然取名叫“仁礼”，真是可笑。

    宋仁礼虽然是接着酒醉壮胆在这里骂街，脑子其实还算清楚，记得自己已经休了婉娘的这件事，但嘴上当然不能承认：“婉娘是我女儿的娘，自然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你赶紧把她交出来，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柳晴眉毛微扬，并不惧他的威胁：“婉娘和你早不是夫妻，便是放到官衙里也是这个说法，我已托人去报官，你再不滚，我们就衙门里见吧。”

    听到“衙门”两个字，宋仁礼有点瑟缩。

    他好赌成瘾，还欠了人好多银子，可不能去衙门。

    但是，这女人明明刚刚才从里面走出来，哪里来的机会找人报官，莫不是诓他的吧？

    可看着柳晴冰冷严肃的面孔，他又不自觉有些信了。

    柳晴素来是眉眼含笑，温和有礼，她面容又生得显小，看起来就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姑娘模样，现在骤然冷了神情，那双盈盈杏眼里透出肃穆威严的神色，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宋仁礼的人生主要是欺软怕硬，看到她这个样子，一下就感觉被镇住了，一时有点畏惧，没有说话。

    柳晴不耐地道：“还不滚？”

    滚还是不滚。

    这是一个问题。

    宋仁礼纠结了一会。

    滚了，他没钱还不了债也会被债主逼死，不滚，或许还能把婉娘抓回去继续卖绣品给他挣钱。

    于是宋仁礼硬着头皮道：“我和婉娘不过就是夫妻间闹点别扭，吵了架，这有什么？你把婉娘叫出来，我们话说开了好好过日子不就得了。”

    还想过日子？

    柳晴简直要气笑了，她懒得再应付他：“你等不到婉娘，只能等到官差。”

    她说完这句，便打算回屋关门去报官——她醒来略微梳洗穿戴一番就下楼了，自然没时间报官，刚才只是随口一说吓他一吓，反正锦绣阁有后门，她从后门溜出去报官便是。

    “站住！”宋仁礼却恶向胆边生，往她身上扑去，不让她进门。

    柳晴没有练过武艺，当然是打不过一个成年男子，她方才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就是为了一有不对就往锦绣阁里面闪，到时候房门一关，门闩一落，随你外面怎么吵闹。

    她身形灵巧，往里一闪，宋仁礼就扑了个空，她刚要关门落锁，就听到外头噗通一声，一个身影不知道从哪里一闪而来，“咔哒”，是关节脱臼的声音。

    宋仁礼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饶命！壮士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壮士？

    她疑惑地往外一看。

    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知从哪里来的，将宋仁礼死死压在地上。

    他乌发用冠束起，发丝因为动作略有凌乱，却显得越发潇洒，肤白如玉，一身蓝色锦袍刺绣精致，衣袂翩飞，冷冷一双秋水眸，鼻梁挺直如刀刻，眉头微皱，薄唇紧抿。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照出凛然一股肃杀之意。

    听到宋仁礼求饶，他却丝毫不手软，反而将宋仁礼被反扣住的手又紧了紧，疼得他涕泪横流。

    宋仁礼见求他是没用的，便抬头望向柳晴：“柳姑娘，柳掌柜，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我滚，我马上滚，我滚得越远越好，保证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嘶，您倒是和这位爷说说啊……”

    “这位爷”手里动作不松，却也抬起头来看向柳晴，他神色谨然，眼眸认真，似乎只要柳晴一声令下，他便立马执行，不管是要他杀了此人还是放了此人。

    柳晴轻咳一声，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微微转开视线。

    随着天色明亮起来，周边店铺陆陆续续也要开门了，这般在街上总是不像话，她道：“言公子……多谢你相助，嗯……不如将此人先放在锦绣阁中，待我报了官，再送衙门处置。”

    宋仁礼大怒：“你果然是骗我的你根本没报官！”

    谢昀眉头一皱手里动作一紧，宋仁礼鬼哭狼嚎：“我错错错错错了——”

    宋仁礼总算消停了，谢昀将他押进屋里，用根发带将他绑在椅子上，柳晴随手招了个隔壁店铺里的小子去报官。

    宋仁礼见她真去报官，又惊又怕，嚷道：“你们把我打成这样，卸了我的手，还敢报官，那正好，你们欺压良民，我也要报官。”

    这倒是提醒了柳晴，胳膊脱臼确实不大好，她对谢昀说：“言公子，麻烦将这人的胳膊装回去吧，不然确实不太合适。”

    谢昀仿佛是完全不质疑她的决定，闻言也不给宋仁礼思想准备的时间，干脆利落地“咔哒”一声，将宋仁礼的胳膊又装了回去。

    宋仁礼“啊”的一声惨叫，仍在挣扎：“鼻子，还有我的鼻子，你欺压良民，呜呜呜呜呜，我要报官。”

    柳晴：“第一，鼻子是你自己撞在我门板上的，左邻右舍都可作证，与我何干？第二，你是不是良民你心里有数，去了衙门自有分晓。”

    宋仁礼咬牙不言，他鼻子通红，满身酒气，衣衫凌乱，实在狼狈。

    这时，锦绣阁的门又被叩开，人影未进声先闻，一个清悦的嗓音夹着风闯进店里：“哥，你怎么走那么快？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