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京城男女常互赠芍药以表情谊。

    谢昀走上前几步，递过手中芍药：“实在对不住，早上突然有些急事，让姑娘久等了，给姑娘赔罪。”

    柳晴接过这芍药，只见怀中花瓣大而饱满，层层叠叠柔美娇嫩，满怀的芳香扑鼻，流光溢彩，丰美以极。

    珠宝易得，名花难求。

    这花一看就是巧匠精心培育而成，绝不是外头随随便便摘下的芍药，只怕价值不菲。

    这样华美绚烂的芍药，柳晴只在前朝冯贵妃的宫中见过，那时候冯贵妃收养小太子，又得神武帝盛宠，在宫中风头无二。

    她的桌上就摆过几枝新摘的芍药，娇妍妩媚，极尽灿烂。

    那芍药倒是能与柳晴现下手中的相媲美，其他似乎都略逊一筹。

    柳晴拿着那花，轻声道：“真漂亮……”

    谢昀见她收下，微微一笑：“姑娘喜欢便好。”

    柳晴眸中倒映着绚烂花瓣，清美容貌也娇艳几分，面上盈起融融笑意，光看着就令人心生喜悦，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很喜欢。”

    两人沿着河堤慢慢走着，柳晴问：“公子家中急事可料理好了？”

    谢昀想到早上的事眉头不由微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无妨，已经料理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心头还是挂了事，略有点沉重。

    八年前，他带领谢家军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攻入京城，一路进宫，得知宫中妃嫔皆已殉葬，唯一一个因为膝下抚养小太子而被赦免殉葬的是神武帝的冯贵妃。

    冯贵妃和小太子不知所踪。

    他们遍寻不到，最终在皇宫一角寻到一大一小两具尸首。

    大的穿着华贵锦衣，乌发如墨，鬓边簪的花已被鲜血浸染，碾在尘土中。

    小的穿着太子服制，许是奔跑间太过匆忙，还掉了一只靴子。

    两人都是被刀剑刺伤一击致命。

    谢昀领了前朝的宫人来辨认，宫人一口咬定死的正是冯贵妃是小太子，两人应是在逃跑出宫时被谢家军追上毙命。

    谢昀却觉得有蹊跷，他分明命令手下活捉小太子，这死去的尸体明晃晃一身太子服制，怎会有人不认识，将其一剑刺死？

    若说是对方激烈反抗这才误杀，小太子和冯贵妃一起逃跑，冯贵妃柔弱，小太子也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谢家军个个孔武有力，捉拿这一大一小两人怎会力不从心？

    最蹊跷的是，自从神武帝重病，朝政就落入冯贵妃耳中，谢家军入京，冯贵妃一定知道，既然是要逃跑出宫，起码也得换身衣裳才是，穿得这样明晃晃的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吗？

    谢昀觉得这是有人替死，真正的冯贵妃和小太子已经逃了，只是皇宫四处是他的人，不知道从哪里逃出去的。

    谢昀对外称冯贵妃和小太子已经殁了，其实一直暗中找寻两人踪迹，这样的事不放心别人去做，只能托付给随自己一同打江山的王承春。

    他托王承春一共寻找三个人的踪迹。

    其中两个是冯贵妃和小太子，第三个就是乔拂雪。

    因此这些年来，王承春多次往来宫廷，同他汇报寻找结果，虽未找到乔拂雪，但确实查到一些地方打着复辟的旗号，似乎有小太子的踪迹。

    现在乔拂雪已经找到，王承春便继续追查冯贵妃和小太子。

    就在今天一早，下朝之后，谢昀本要立刻出门应约，王承春却突然求见，说有重要消息要汇报，说的便是在京城疑似有前朝余孽运作的消息。

    但这伙人很狡诈很小心，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最重要的是，他们能悄无声息来到京城，城中一定有内应。

    纵然前朝神武帝荒淫暴虐，治下民不聊生，论起当皇帝谢昀胜过他百倍。

    但是读书人多讲气节，忠君爱国是正道，另投他主是要被耻笑的，像礼部尚书沈崇这种从前是神武帝的肱骨之臣，新帝登基就急着来拜见表忠心的人，其实是为读书人所不耻的。

    所以也有些宁死不肯侍新君的。

    谢昀登基之后，为显仁德宽宏，吸纳了不少愿意继续为官的读书人，那些不愿意的，若是安分守己便送他们致仕回乡，若是有别的心思，那么成王败寇，再有才华也没有办法。

    但难免还有人心里想复辟前朝。

    这些年地方上也不是没有出过一些打着复辟旗号的前朝余孽，但都不成什么气候，现在居然有人悄悄出现在京城，倒是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当务之急要加强京中防备，揪出这些人和那个很有可能存在的内应。

    想到侧卧之塌有他人酣睡，谢昀也不由微微蹙眉。

    八年励精图治，好不容易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可不能再因前朝之人导致朝政混乱。

    柳晴敏锐地察觉到谢昀嘴上虽说无事，心情却有些紧绷。

    但谢昀素来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就算真有什么大事，也不太会显在面上，这样微微蹙眉的样子已经是明显有心事了。

    他既然不说，柳晴也不细问，只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枚用纸包裹着的饴糖，递到他面前，莞尔一笑：“要吃一颗糖吗？”

    谢昀一怔，愣愣地接过，白皙的手掌心躺着一颗饴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柳晴兀自又取出一枚饴糖，自己吃了，甜丝丝的味道蔓延在口中，连心里都觉暖洋洋的，她弯着眸子一笑：“我以前呢，只要觉得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吃一颗糖，吃完就感觉好些了。”

    清灵的声音响在耳边，和另一个记忆深处的声音渐渐重合。

    穿着嫩绿裙子的小少女坐在秋千上，半新不旧的鞋尖轻点着地面，扬起点点尘土，绿盈盈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轻晃，仿若蝴蝶轻舞。

    阳光绽放在她身后，给她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边，连发丝都泛着浅金，她白皙的面颊上笑意温柔，双眼微弯，手心向上捧着一颗糖，美丽安宁如同一位仙子：“要吃一颗糖吗？”

    “吃了糖便会开心了。”

    两张面容渐渐重叠，分明是同一个人的模样。

    谢昀有一些恍惚，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

    他随母亲一起去乔府参加乔二小姐的生辰宴，宴会中途他偷跑出来，不小心在府里迷了路，才走进了这个院子。

    那是昆州乔府最偏的一个院子，谢昀一路走去都没几个人，院子里除了这位小少女，就只有一个老嬷嬷照料她，老嬷嬷出门蹭酒喝，便只有这小少女一个人了。

    那秋千应当是随意绑在一棵大树上的，有年头了，绑在树上的藤蔓都有些破损了，秋千荡起来一晃一晃的，还好这少女年纪小，藤蔓还不至于承受不住重量而断掉。

    她独自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着，神色虽然称不上愉悦，却也平静温和，好像根本不知道外头轰轰烈烈正在办她妹妹的生辰宴，宾客如云热闹煊赫，只把她一个人拘在这里。

    谢昀那时候也才十岁左右，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

    他刚出生时身体羸弱，比同龄人矮小瘦弱一些，父母怕他养不活，便总是好吃好喝待着，平日里也不让他多动弹，只要他好好休养身子，时间久了，他反倒成了兄弟里最高的一个。

    也成了兄弟里最胖的一个。

    没错，小时候的谢昀其实是个胖子。

    也难怪十多年后，柳晴认不出他了，要让谢昀再见到曾经的自己，恐怕也不敢相认。

    那时候的谢昀长得胖，虽然说得上白嫩可爱，但丝毫瞧不出现下丰神俊朗的影子。

    但导致他被孤立，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是个左利手。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在孩子间，与众不同就是容易被孤立的。

    谢昀出身武将世家，身边同龄的少年也都出身名门，不会在明面上肆意欺侮他，只会暗戳戳地孤立他，比如说他们游戏作乐，总将他晾在一边。

    他同他们搭话，他们也不理睬，久而久之，谢昀也不大爱说话了。

    母亲抱着年幼的妹妹和别的夫人闲谈，他独自在宴会上觉得实在无聊，便干脆到乔府花园里散散心，走着走着便迷了路，顺着一条幽静小道，误入了乔拂雪的院子。

    出门时母亲曾提起过，乔府还有一位大小姐，是乔大人原配所出，乔夫人病逝后，乔大人续了弦，才生了如今的二小姐和小公子。

    母亲和原乔夫人有交情，因此很关心大小姐，这次来参加生辰宴还问了大小姐怎么没有出席。继室夫人说大小姐病了才未出席。

    母亲本想去探望乔家大小姐，但继室夫人说大小姐刚睡下不宜探病，母亲这才作罢。

    谢昀见眼前的小少女衣着打扮不似乔二小姐精美俏丽，却也不是丫鬟的制式，必然就是乔大小姐乔拂雪了。

    却没想到乔拂雪身为大小姐，竟被打发在这么偏的屋子住着，而且看她面色红润，身形轻盈，明显不是生病的模样。

    谢昀一下便明白过来，这怕是继室夫人的手笔，不由对这小少女产生一分同情。

    乔拂雪和他四目相对，开了口：“你是来参加宴会的？怎么不在前边玩，一个人过来了？”

    她坐在阳光下，双眸熠熠，温和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柔和的好奇和关切。

    被这样清澈温柔的目光看着，谢昀心脏仿佛漏了一拍。

    他不愿在她面前说出被孤立的事情，便含糊地道：“前边吵闹，我就出来了。”

    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小少年，不免露出点低落的神色。

    乔拂雪看了出来，给他递了一颗糖。

    她说：“没事。”

    “要吃一颗糖吗？”

    “吃了糖便会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