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元河是京城一景。

    夜间河边星灯点点，画舫飘然河上，莹然烛火映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泛起淡淡波澜，岸上行人川流不息。

    柳晴到的时候已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

    她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刚才都要出门了还来了位管事妈妈来商讨裁衣之事，好不容易商量妥当，这才挂了打烊的牌子，匆匆赶来清元河。

    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立河畔。

    一身青色锦衣随风翩然，衬得挺拔的身姿如一杆修竹，清冷月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绝的眉眼，乌黑的长发也笼上一层银辉。

    他静静望着河面，整个人仿佛与身旁流光溢彩繁华喧闹的清元河割离开来，不沾尘世烟火。

    柳晴快步过去，还没出声，他便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偏过头来。

    随即，那如冰似雪般的容颜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仿佛冰雪消融，骤然浮现出暖意，那双眸子也微微弯起几分笑。

    他踏前几步：“阿晴。”

    仿佛天上的仙人，一下被拉回了这个世间。

    柳晴面上微微一红。

    自从他上次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两人又坦诚了心意，他们的关系陡然近了许多，他便也不再客气地叫她柳姑娘，开始唤她现在的名字。

    柳晴匆匆几步到他面前，露出几分歉意：“抱歉，远晦，我来晚了。”

    远晦是谢昀的字。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谢昀原本就没有为柳晴迟到的事生气，只是担心柳晴店里事务繁忙无法赴约，还想着是否一会要去看看。

    现在见柳晴前来，他心头一点隐忧彻底散去，这一声“远晦”更是令他心头一软，含笑道：“没事。”

    你来了就好。

    他取出一个面具递给柳晴。

    柳晴接过，只见这是一个狐狸面具，做工精致，生动可爱。

    柳晴心头一动，这面具……分明和他们第一次在上元灯会遇到时她戴着的那个很像。

    只见谢昀自己也取出一个面具戴上，青面獠牙，将那不染纤尘的眉眼遮于其后。

    柳晴微讶，这才注意到身边人来人往也有不少人戴着面具：“这是……”

    今日又不是上元灯会，怎么有那么多人戴着面具。

    谢昀解释道：“今日成国公府老夫人大寿，在清元河畔放烟花，也有不少小贩卖面具，我……瞧着有趣便买了。”

    这面具让他想到上元灯会那夜，柳晴便是戴着这样一个狐狸面具，而他自己则戴着谢昭给他准备的面具，还在人群中被挤落了。

    当时他还嫌弃这青面獠牙的面具可笑，如今却觉得幸好那夜，他戴着面具去了这个灯会。

    柳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清元河平日也热闹，但今日格外热闹，人也比平日多上许多，她还在想今日莫不是什么佳节，大家都出来玩乐。

    原来是成国公府的老夫人大寿！

    成国公府金家可是大宁数得上名号的勋贵人家，当今太后便是出自金家。

    成国公也是随着当今天子一起打天下的，如今身为外戚低调许多，但此次老夫人大寿倒是热闹。

    那也难怪，金家财大气粗，便是放一整晚烟火也不算什么，今日清元河畔放烟火，才吸引了这么多人晚上前来观看。

    她出来时还在想，怎么邀请她晚上出来游湖，原来是为了看烟火。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狐狸面具，也不期然想到上元灯会重逢。

    那天，她被一只手拉出推搡的人群，记忆里有轻拂面颊的发丝，还有淡淡的檀香。

    她面颊微微一烫，在脸颊泛红之前赶紧把面具带了上去，朝谢昀微微一笑：“那这位公子，我们先去街上逛逛吧。”

    谢昀也微微一笑：“姑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夜里的清元河畔虽然没有上元灯会时繁华，但各种小摊贩也都齐全。

    柳晴一向喜欢些精巧的东西，便在一个卖香囊首饰的铺子前驻足。

    这家小摊论起做工自是比不上京城那些有名气的店家，可是香味倒是别致。

    柳晴拿起一个嗅了嗅，闻到兰花、木槿，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清凉之意，令人通体舒泰。

    那小摊贩看到她拿起香囊嗅闻，眼睛便是一亮。

    他见两人衣着都是不俗，便知道这两人家底颇丰，赶紧笑道：“这位夫人有眼光，我这些香囊里都增添了些稀奇药材，可使人神清气爽，心情舒泰，这香囊做工也极精巧，正衬夫人的衣饰呢。夫人如此喜欢，这位公子何不给夫人带上？”

    他一连串话说出口，柳晴都找不到机会插嘴，听罢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人竟是直接将他们认作夫妻了。

    柳晴想出口否认，又觉得只是不认识的小摊贩罢了，没必要多费口舌。

    这小贩说话也颇夸张，这香囊确实别致，稀奇药材倒也说不上，应该是添了些静神养息的药材，难得是和香味融合得极好，不会让人觉得药味呛人。

    柳晴近来劳神的事多，闻了这味道倒是觉得放松了些，就打算问问价格便买下。

    还未开口，谢昀便先开了口：“请问多少银子？”

    方才从柳晴闻那香囊起，他便在悄悄观察柳晴的神色，一看便知合柳晴的心意，听到小贩将两人认作夫妻，他虽则担心柳晴不悦，内心却不想反驳。

    见柳晴没有恼色，才放下心来，姑且当做没有听到。

    见柳晴喜欢，便自然而然开口打算替她买下。

    小贩听了满面带笑：“只要六两银子。”

    这可是狮子大开口了，这香囊本没有那么稀奇，不过放在今天这个时候卖必然要贵一些，但也没有那么贵的。

    柳晴清楚这些小贩的套路，先开个高价，等着砍一波价再成交。

    且他们二人衣着皆颇为精细，这小贩常年摆摊眼光毒辣，只怕开给他们的价也比给别人开的高。

    她纵然有钱，也没有平白给人占这么多便宜的道理。

    转瞬之间，柳晴心里便有了主意。

    她正要开口还价，却听旁边传来一个拖后腿的声音。

    “好。”谢昀干脆地掏出碎银子递给小贩。

    柳晴嘴唇微张，眼睁睁看着小贩和谢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订单成交。制止也不好，不制止也不好。

    那边小贩心花怒放，没想到这人这么大气，作为商贩，自然是最喜欢这样话不多说只管掏钱的人。

    他干脆将旁边一堆铺子里最精致的帕子首饰荷包都拿出来：“这位公子，你瞧这对耳环，玉兰花样，秀气别致，里头镂空放了香料，远远就能闻到玉兰花香。这簪子雕的是玲珑鸟雀，嘴里衔的是朱玉石，能保康健，姑娘们都喜欢……自然令夫人花容月貌，戴什么都是好的，若有看得上的，我一起给包上啊。”

    柳晴戴着面具看不清真容，这小贩赞美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谢昀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见惯了宫里御制的精细东西，当然觉得这些做工十分粗陋，不过样式别致灵巧，倒是宫里的不及。

    他妹妹谢昭就爱在宫外头买些不常见的东西，比如这个里头放香料的耳坠，还有所谓的朱玉石，就是他妹妹会感兴趣的东西。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万一柳晴也会喜欢呢。

    他便看向柳晴：“阿晴，你觉得呢？”

    柳晴其实对这个耳坠也有点兴趣，委婉地道：“东西倒是挺有意思的……”

    她语速较慢，话说了半截，“但是”两个字还在舌尖没能出口，谢昀便一点头，朝那小贩道：“一起带上吧。”

    柳晴：“？”

    那小贩大概是生怕他改变主意，打包的动作飞快，嘴皮子也飞快，他观察谢昀方才掏银子的模样就知道此人肯定不缺钱，开起价来十两八两的乱开，谢昀也果然大手一挥就付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

    谢昀提着个小贩精心打包的包裹走在河岸边，柳晴则将那香囊细心地挂在腰上，揶揄地笑道：“这小贩今日遇到远晦，可真是他的福气了。”

    谢昀不解地回眸。

    柳晴但笑不已。

    碰到这样一个不还价不挑剔，说掏钱就掏钱的，可不是天大的福气吗？

    谢昀总觉得这话不像在夸他，反思了一下，莫不是这些东西太过廉价随意，柳晴不喜欢？

    可是这些小摊上都是这样的东西，胜在新奇罢了。

    他甚少出来逛街市，少年时是不需要，到了边疆大部分时间都在打仗，后来当了皇帝更不需要，他当然不知道摊贩上买东西还有还价这一说。

    他还没有想明白，就见眼前微微一暗，是柳晴不知何时几步走到他面前，挡住了身后点点烛光。

    她微微抬头，月光恰恰洒在她面颊上，映在她清亮的瞳仁里，映出她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看清谢昀眼中略显迷茫的神色，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睛也微微弯起：“远晦，你真可爱。”

    从来没人会拿可爱这种词来形容他。

    谢昀的耳朵开始泛红。

    他还没想出来究竟是哪一步让柳晴觉得他可爱，可是沉醉在这样闪亮的目光中，他好像也无法思考了。

    他听到自己紧绷的声音道：“你喜欢就好。”

    柳晴微愣，随即笑道：“唔，我很喜欢。”

    说罢，也不管他反应，轻快地往岸堤去：“不是要在画舫上看烟花吗？我们快去吧。”

    三个呼吸后，谢昀才反应过来方才他们说了些什么。

    直到坐上画舫，他的耳垂还红得要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