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银杏长亭里一个婀娜的身影已然站了一会,不少郎君上前想邀请她同游今晚的中元节,都被姑娘一一拒绝。

    姑娘上身着鹅黄色的短孺,下身搭配了红黄相间的间裙,左肩上还披了一块杏色的披帛,右臂挽着披帛的另一端。眼尖的人一眼就看出来间裙是昂贵的明霞锦,腰带是缂丝工艺,这一身搭配虽然低调,但是这位姑娘的身份必然出自高门贵族。

    冷时今日出门特意听从曲鸢的建议梳洗一番,还让她帮忙点了一个时下流行的晓霞妆。少女的情窦初开,恰如眼边画的月牙的颜色一样羞涩。

    冷时看着树上的银杏叶自言自语:“他要是不来,我就和下个来找我的郎君同游好了。”

    突然听得身后清脆的蹀躞作响。

    “你要和谁走?”庄卿正好听到她的小话,“家中有事,实在无法。让你久等是我的过错。”

    “很好,今晚上就和你这位郎君同游了,”冷时笑着转过身来,“哟,这是哪位神仙下凡,等会我得看紧你,不然路上你可能会被不少小姐拦住。”

    庄卿很难得地穿了一身朱色缠枝牡丹纹的圆领襕袍,腰间的蹀躞和火石袋叮当作响。他平日里大多数时候是读书人的青色衣衫,朱色的窄袖长衫显得他整个人颇具少年意气,皮肤更加白皙,眼下的泪痣也活了起来。鲜衣怒马的游侠,只差一把剑作为身份的象征。

    两个人一路沉默地走向萧山镇,冷时终于勾起话题:“你们今天的祭祀怎么样?”

    庄卿也一板一眼地回答:“已经供过茶饭了,烧街衣和跪拜祷告刚刚做完。”

    冷时调笑道:“你不会是沾了一身祭祀的香灰吧?我闻到你身上的瑞脑香很浓,估计你是沐浴一番才来的。”

    “是。”庄卿又问她,“家中祭祖,你不回去吗?”

    冷时毫不在意:“反正我又不姓沈。这事让沈缨做就行。”

    “那冷家呢?”

    “他们也没让我回去。”冷时摇摇头,“挺无趣的,在家里沾一身香灰,还不如和你出来放灯。”

    庄卿岔开话题:“我听说萧山镇的茄饼美味,等会一起去尝尝。”

    冷时向他投来怀疑的眼神:“卿卿,按你们家书院的口味,你可不像要吃这种东西的人。不对,你不像会主动提这种建议的人,从看到你这身颜色的衣服我就开始怀疑了,你不会被夺舍了吧?”

    确实不是庄卿爱吃的东西,衣服也不是庄卿喜爱的颜色,都是陆夜走之前提的建议。庄卿一时接不上话。

    “行,光吃茄饼肯定不够,饺饼和稻谷糕点也试试吧。”冷时已经安排得头头是道,“我觉得李氏的茄饼不错,去年我吃过一次,真是一绝。”

    李氏店铺早已架起一口大锅。一勺热油下锅,一个个早已是淀粉包裹的茄饼挨个被放入锅中,油花溅起,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淀粉温和地将鸡肉和其他香料的味道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尽情地吸收肉脂的肥香。出锅的茄饼金黄,口感焦酥。

    冷时从老板手中接过四个包好的茄饼,和庄卿分食。

    “怎么样?”冷时一边吹着烫口的茄饼,一边问庄卿,“我感觉它的香料真是恰到好处,给我排队受伤的心理莫大的安慰。”

    庄卿难得地点头表示赞许。

    冷时琢磨了一下:“看来你不怎么吃这些特色小吃,今天难得过节,我们都去试试吧。”

    于是庄卿被迫品尝了各种各样的小吃,冷时发现他虽然不挑食,但是对齁甜的味道确实不感兴趣。庄卿每次尝到太甜的味道时,都会皱起眉头评价:“过甜。”

    冷时总是吃不了几口,但是买的数量又比较多。卖小吃的银夜街逛完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已经有不少东西。于是在冷时的连哄带骗下,买多的食物又归了庄卿。

    “下次不要买这么多,小心坏。”庄卿把食物包好,又掏出那块卿字的帕子擦了擦手。

    冷时还在河灯摊面前仔细挑选:“卿卿,你喜欢什么样式?”

    “都可以。”

    冷时在一个画着白狮子的方形河灯面前挪不开步子:“放河灯是一年一次的给他们指引方向的机会,你好歹也重视一下吧。老板,居然没有萧山纹样吗?”

    摊主回答:“萧山纹样今日早些时候已经卖完了。”

    冷时“嘶”了一声:“那有猫的纹样吗?”

    摊主有些为难:“这个纹样我倒没有画,毕竟前几年买的人很少。”

    冷时失望地摆摆手起身:“那我们再看看。”

    “老板,可否借你笔墨,我们自己画一个纹样?”庄卿拿起那个画了白狮子的河灯,“我可以付笔墨费。”

    摊主大概也没意料到有人愿意自己画图案,他也爽快答应:“笔墨费就不用了,今天过节,可是高兴的日子。”

    “你还会丹青?”冷时拿着白狮子河灯看庄卿开始挑画笔。

    “略懂皮毛,来不及上色,只能勾线。”庄卿一边挑一边问:“画萧山纹样还是猫?”

    冷时把灯放好:“没事,勾线也好看的,家纹和猫都画吧。你画一面,这里还有两面。我想想,要不我们再这写一两句诗词歌赋?也算歌以咏志。”

    “可以。”庄卿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要写胡话。”

    “知道,”冷时也挑了一根毛笔,“你放心,我还是看得懂场合的。等会你先写吧。”

    庄卿的动作很娴熟,萧山书院很快跃然纸上,一只狸花猫在书院的台阶上睡得正香。不过在写诗时,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很小心地下笔。

    冷时接过来时,看到他的字工工整整“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这是《九歌·少司命》中的最后两节,是以大司命的口吻在称赞少司命。《少司命》和《大司命》是姊妹篇,带有男女爱慕之意,庄卿擅长书类,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含义。

    冷时提着笔思前想后,实在不敢下笔,最后狐疑地看着他:“你今天是不是真的被夺舍了?居然写的是这两节?”

    “没有。”庄卿帮她把披帛挽住,防止沾到墨,“执长剑保护弱小的儿童,上九重天去斩杀凶恶,少司命的做法值得称赞。”

    “虽然你这话听起来浩然正气,但是你知道《少司命》这两节是谁唱的吗?”

    庄卿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然后艰难地回答:“我看过。你要是觉得不好,我换两句。”

    还是别为难他了,指望庄卿把含蓄的话点得明白,不如指望我今晚就背完所有书类典章。冷时这样想着,连忙回答:“不用了,写得非常好,你就看我大显身手吧。”

    她沉下手腕,很快就写了和庄卿相衬的两节“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冷时写完后连忙解释:“这可不是胡话,你写《少司命》我还不能写《大司命》吗?你赞美少司命,我也赞美大司命。”

    庄卿平静地看了这两句一眼,居然点头说:“挺好的。手,伸出来。”

    冷时伸出手来才发现自己的的左手和右手的小指无意间沾上了几点墨,从庄卿手上接过帕子,冷时很快就擦得干净:“你的眼力不错啊,卿老师,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把灯抱好,一会河边人很多。”

    冷时抱着画着白狮子和萧山纹样的灯紧紧跟在庄卿身后,人潮汹涌,她不得不拉着庄卿的腰带。冷时看到庄卿被拉住的一瞬间明显顿了一下,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来,企图拉住冷时的衣袖,但是衣袖太窄,庄卿只好握住她的手腕。

    冷时故意说:“以你们家的君子家教,这时候你不应该和我说一句‘冒犯了,这位貌美无双的好心肠的姑娘,请允许我牵一下你的手腕’之类的话吗?”

    庄卿去掉她夸张的修饰词回应:“冒犯了,姑娘。”

    冷时躲开一旁抱着糖人的另一个姑娘:“好,本姑娘宽容大量。等等,我们停一下!你看左边,美人出游。”

    灯火辉煌中,二十四楼的歌姬们朱唇玉质,笑语盈盈,衣裳上金线在月光下跃动。难得一起在街上出游,她们一路唱着《落梅曲》,受到不少行人的欣赏,大胆的男子还会上前去递上自己的名刺,企图获得歌姬的青睐。

    二人在路边站定,庄卿顺着她说的方向看了过去:“知道了,看着路,别和别人撞了。”

    庄卿本就轩然霞举,又身着朱色,引得不少姑娘注目。恰好其中一位叉着黄莺钗的姑娘和庄卿的眼神交错了一下,她羞涩地走过来,这才发现庄卿身边已经站了一位姑娘。

    黄莺钗姑娘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不过看到冷时的灯,她饶有兴趣地问:“这位姑娘,不知你的灯是从何处购得?竟然有这么多种花样。”

    冷时举起灯很大方地给她欣赏:“是在银烛街尾买的,不过书院和字是我们自己画的。”

    黄莺钗姑娘一读这几节辞赋,就明白二人的关系,她告辞道:“二位打扮虽不像新婚夫妇,但是小女子眼力尚捷,祝二位比翼连枝。”

    冷时耐心地等庄卿反驳,但是庄卿一直沉默,她只好回谢:“多谢姑娘。芙蓉不及美人妆,姑娘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待到姑娘离开,庄卿又握住冷时的手腕:“好了,我们走吧。”

    冷时突然一本正经开口:“其实我们家有个规矩,若是男子碰了女子的手腕,这就是暗示他心悦这位女子。若是女子并不反抗,两个人这是两情相悦。你觉得,我俩是其中之一吗?”

    庄卿听到她这话手抖了一下,他回头和冷时对视,不过他没有放开:“你家还有这个规矩?”

    冷时故作深沉:“家里的规矩不能乱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不过你要是进我家的门,我可以告诉你。”

    庄卿凝视着她怀里的河灯上的白狮子,犹豫着开口:“你们家喜结连理需要六礼吗?”

    差点忘了这一茬,于是冷时胡口说:“我觉得我俩这种情况,已经不需要什么六礼了。区区六礼,我不需要。”

    庄卿把她的话甩回去:“无规矩不成方圆。”

    冷时回敬他:“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别看我,这可是你之前教我的典章里面的。”

    庄卿皱起眉头,拉着冷时往前走,期间传来一句模糊的:“你让我思量一下。”

    冷时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想:他不会当真了吧?我随口胡诌的规矩,居然这么真吗?这么看来,我是打直球打成功了吗?我要是告诉他压根没有这事我会不会死得很惨?我这剑术也打不过他,萧山书院还是他家开的,会不会明天他去院长那参我一本?我的书院生活提前结束。

    皓月当空,波光澄碧。燕尾河中已经水灯万枝,样式各异,以朴素的莲花灯最多,还有一艘乌蓬船,上面满载河灯,远远望去,仿佛一船星辉。画舫千百,大多是二十四楼的舫,舫上垂着帘子,灯火通明。整条河波光粼粼,仿佛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星河,为亡魂照亮探亲访友的归途。还有一部分寺庙在河口施食。

    庄卿解开火石袋,从里面拿出打火石,点亮了这只独一无二的白狮子萧山方形河灯。冷时小心地举着它,二人一起将灯放入河中。冷时还抛了抛水,灯晃晃悠悠地向下游漂去,直到看不见。

    冷时站起身,接过庄卿的帕子把手擦干净:“我现在心满意足,感觉接下来的几个月你让我背什么典章我都可以做到。”

    “时辰有些晚了,我们往回走吧。”庄卿继续抱着那堆小食,两个人往书院走。

    “放河灯是勾起了你的什么回忆吗?你怎么一脸心事重重?”

    “你喜欢桂花吗?”庄卿在路边看着一个卖桂花的小摊问冷时。

    “喜欢,寓意美好,幽香袭人。”

    庄卿走过去买下一把桂花回来给冷时。冷时受宠若惊地捧住,低头嗅了一下:“好香啊,给我吗?你这是祝福我要蟾宫折桂?”

    庄卿理了一下桂花的叶子,终于开口:“冷时,我觉得我们中元这个时节说六礼不太吉利。”

    她猛地意识到,庄卿刚才是在忧心自己之前胡说的规矩。

    庄卿难得地打了回直球:“我们过几天找个日子谈谈这个事情。”

    “等等,”冷时止住话头,“其实,我刚才是胡说的。”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冷时感觉从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冷时把直球打回去:“我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信了我的话。不过,如果你愿意信,这个规矩不如从我们这开始立也可以。”

    庄卿低头看着淡黄色的桂花没有回应她。冷时拨弄着桂花,有点心虚:“你生气了吗?桂花还给你,你别生气。”

    “没有,桂花拿好。”庄卿很温和地回答,“我也有一些事情想告诉你,之后再说吧。”

    冷时捧着桂花不知所措:“你要不现在就说?”

    庄卿很抬起头直视她的异瞳:“冷时,定情也好,定亲也好,中元都不合适。过几日挑个佳节再谈吧。”

    这番话让冷时终于明白庄卿今晚上的所有反常行为,她点答应:“当然可以,不过,你这个大司命今日下凡被我抓住了,休想再位列仙班,你也不许去看别的少司命。”

    庄卿难得地笑了一下,泪痣微动:“好。你今天这身很好看。”

    对面捧着桂花的人得意地理了理披帛:“没有赞美我可不听。来吧,夸夸我沉鱼落雁,一顾倾人城。”

    庄卿想了想回答:“双瞳剪水,林下风致。”

    “你是第一个夸我眼睛好看的人。”冷时转身往前面走去,“真难得,你觉得异瞳好看。过去他们可不喜欢我的眼睛了。”

    庄卿继续刚才的赞美说:“我见犹怜。”

    “我知道了。”冷时又兴高采烈,“可以了,不用赞美了。想不到,我也有被你赞美的一天。”

    待到冷时回到宿舍时,曲鸢正好准备收拾自己的医具。曲鸢看她一脸春风得意,于是打探道:“成了?”

    “没有。”冷时放下桂花,“你还不睡?”

    “这不是等你的消息吗?”曲鸢给她一个白釉瓷瓶,“我这有瓶子,拿去用。进展到哪一步了?”

    “他说今晚上定情也好,定亲也好,都不合适,下次和我谈。”冷时把桂花插进去,“桂花是他送的,怎么样?”

    曲鸢大为震撼:“你俩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定亲了?”

    冷时拿掉头上的珊瑚钗:“不知道。等我们后面要是定情了再和你说吧。”

    烛火在秋风中摇曳不定,桂花的香气和少女的笑声铺满了整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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