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约定的这日,冷时因为前一页挑灯夜读闲书起得晚了些。

    侍女急忙上前拉开床帘叫醒她:“冷按察,快些醒来,时日不早了。”

    冷时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这么慌张?”

    侍女一脸羞愧,尴尬地回答:“已经快日中了,庄家主已经来沈园了,说是担心冷按察迷路。是在下的不是,在下只听得家主说让您多眠一阵,养好精神,一时也不敢前来打扰。”

    冷时一听这话就清醒了一些:“是我昨晚上忘记叮嘱你何时叫我起床了。庄卿他来我们这多久了?”

    “刚来片刻,正在厅堂喝茶,望舒主事让我来催促您快一些,庄家主似乎今日心情不佳。”侍女把帘钩拉起来,“冷按察您的衣服已经熏好香了。”

    冷时迷迷糊糊地洗漱,还没从昨晚看的故事里完全脱离出来。直到侍女帮她系好衣服上的罗带,她突然意识到庄卿应该是等人等了很久,结果一直没看到,不由得担心才亲自上门来。冷时这么想着,无意之间手被床边的钩子划了一下,小拇指手背上多了一道新鲜的痕迹。不过一道划痕,并无大碍,冷时并没有处理它。

    冷时穿戴整齐,快步来到厅堂,果然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坐在茶桌边,边上站了一位青色萧山暗纹的随从。桌上摆着两叠没动的点心,一叠贵妃红和一叠软脂蜜糕。沈缨这几日忙于卜筮阵,将大多事情交给心腹望舒打理。此时望舒站在一旁正同他说话。

    走近了才听得见望舒说:“庄家主切勿心急,稍等片刻。昨日冷按察挑灯夜读,实在是心力交瘁,这会估摸才起床。”冷时在心里默默补充:确实是挑灯夜读,读的都是一些闲书。如果十七先生知道自己大晚上不睡觉,在那里把《李娃传》一类的笔记小说读得酣畅淋漓,得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把《周易》这类典章拍自己脸上。

    望舒一看到她这个救星,连忙说:“庄家主您看,这不就来了吗?冷按察你可算起了,庄家主还以为你走迷路了,亲自到沈园来一探究竟。”

    冷时连忙向庄卿道歉:“是我不好,一下睡过了头。你看现在的时辰也不早了,都快日中了,我们不如用完朝食再走?”

    日中进朝食,冷按察真是好样的,还要拉着庄家主一起。望舒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正准备想帮她找个台阶下,庄卿打量了她一番,倒是开口了:“可以,清淡些。”

    望舒只好领命而去。不一会就让侍女将“朝食”带了上来。两碗鱼羹,一篮清蒸的娄山蟹,一盘紫皮茄还有一盘凉制茼蒿。冷时看到茼蒿,心如死灰地问望舒:“是谁上的茼蒿?螃蟹又是怎么回事?”

    望舒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虽然听闻家主说您不食茼蒿,但是萧山书院素食多食茼蒿,今日庄家主前来自然要上。这不已经八月底了吗?正是可以吃蟹的时节,咱们后厨正好买得娄山蟹一大篓。娄山蟹肥美,闻名江左,冷按察游学在外,想必许久未食用河鲜,就给二位呈上了。”

    冷时先看了看这盘绿油油的茼蒿,把它向庄卿那边推过去:“你多吃一点,你看这个茼蒿多新鲜啊。”

    庄卿毫不留情地在盘子的另外一边也伸出手指,他把茼蒿推到中间:“在外游学多年,想必你也十分思念故里的味道。”

    不,我一点都不思念。冷时努力维持笑容:“我觉得我比较喜欢莼菜,既然你们家喜欢茼蒿,那你多吃一点。”

    “冷时,不要挑食。”庄卿的话一如当年一样有杀伤力,他板着脸夹起一筷子茼蒿放到冷时碗中,“必须把这一筷子吃了。不知后厨是否有蒸鱼?劳烦后厨再做一道蒸鱼。”

    “最好是鲈鱼。”冷时听到可以吃鱼,兴高采烈地补充,“不要豆豉少放姜。”

    “那还请稍等,正好今日宰杀了鱼,说是准备留作晚食。”

    “劳烦。”庄卿用勺子勾了勾碗里的鱼羹,发出清脆的瓷器声。望舒行了个礼,向后厨走去。

    冷时闭着眼痛苦地夹起茼蒿放入嘴中,内心感叹,真是一如既往地苦,和菊花的味道极其相似,颇具萧山书院的食物特色。再想到那盘螃蟹,手已经隐隐作痛。

    冷时睁开眼睛,发现庄卿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脸。她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不干净吗?”

    “没有东西。”庄卿喝了两口鱼羹,站起身到一边的手盆净手,看来是准备剥蟹了。冷时吞咽下嘴里的茼蒿,站起身走到庄卿的身边,准备等他洗完自己也洗手。

    “你坐着。”庄卿拿起一边的帕子擦了擦手,“手上有伤痕,别沾油腥。”

    他居然注意到了,冷时解释说:“并无大碍,一道划痕。”说着把小拇指展示给他看。

    “防微杜渐。”庄卿送她一个成语就准备坐下。

    解开捆住蟹的布绳,去掉上面的生姜,拿起蟹具银錞子,一点一点地撬开蟹螯。娄山蟹肉肥黄足,轻嘬一口半流质的蟹黄,丰腴的味道就在口中散开。庄卿的手节骨分明,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干干净净,没有较多的伤痕,除了虎口有一层薄茧,大概是平日练习剑术的缘故。他娴熟地拿着银锤,猛地用力,“咔”地一声把蟹腿中的丰盈的蟹腿肉敲出来放在另一个盘子里,推给冷时。

    冷时同他道过谢,夹起雪白的蟹肉沾了沾一旁的姜醋夸赞道:“水润劲弹,你也尝尝。我好久没尝到河鲜了,长安郡顿顿羊肉,我已经能背出他们靠着城门的那几家了。”

    庄卿摇摇头:“我手上不干净,你先吃。”言下之意是害怕把筷子弄脏。

    萧山书院真是讲究。冷时只好拿起他放在筷枕上的筷子,用手托着夹了一筷子蟹肉到他嘴边:“行了,我手干净着,这可是你的筷子,你要不吃,这姜醋汁等会就滴到我手上了。”

    庄卿正想说“不合礼数”,结果冷时趁他张嘴给他塞进去:“我知道你又要说不合乎礼数什么的,行了,吃个饭那么文绉绉干什么?何况是你剥的蟹,你吃一口又怎么了?礼数是做给别人看的,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的随从去隔壁那厢吃饭,望舒不在,又没有别人看见,你还怕什么?怎么,我这么见不得人吗?”

    庄卿实在是说不出歪理,加上嘴中又含了筷子,反驳不得,只好红着脸把蟹肉咽下去。冷时对于喂庄卿这种新奇的事简直是不亦乐乎,庄卿看出来她就是单纯逗他玩:“行了,我还是自己来吧,我不习惯。”

    冷时毫不脸红地说:“那你从现在就习惯一下,比如以后说不定我们会把这种行为作为闺房之趣。”

    庄卿虽然做了这么久家主,但是脸皮还是没有那么厚。他用难以言说的眼神谴责她:“青天白日说什么胡话。出走长安,倒是把坏的学了十成十。”

    “现在把你哄高兴了?”冷时观察着他缓和的神色,“刚才进来的时候看你一脸如临大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今天是要和沈园的人起冲突。说说吧,是和望舒发生了什么事吗?”

    庄卿敲了敲蟹腿,沉默片刻,轻声说:“一直没等到你,以为你走了。”

    恰如七年前那个上元之夜,一直等不到冷时,倒是听说她出走长安。冷时何等聪慧,一下就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连忙解释:“这次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轻易再走。虽然我在你这里可能信誉不怎么样,但是还请你务必相信我。我既然回来了,就肯定把事情解决好才会考虑自己的下一步。七年前的事情,很复杂。”

    冷时说到这里,瞟了瞟外面,轻声说:“当时有人在江左想对我动手,所以先生才提前带我走。加上风雩阁一直对我没有任何特殊表示,他们行事颇为肆无忌惮。”

    “那现在呢?”

    “这七年不是都熬过来了吗?十七先生之前替我去和风雩阁说情,我又在风雩阁担任按察七年,估计风雩阁又确实需要我,就制止了那批人。别看我,我也不知道那批人是谁。”

    “十七先生为何不早些说情?”

    “十七先生不敢离我半步。他当时是被称赞为天下第一卜者,所以地位尚在。他如果是离开我去说情,恐怕遭殃的就是我。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珍惜我俩这段缘吧,你看我不远万里地回来,对你还这么上心,我难道不好吗?”

    庄卿把蟹黄挖出来,小心地拍进冷时的碗:“我对你这七年的事情有所耳闻。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我也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那你发现我这几年有什么变化吗?”

    庄卿吞下蟹肉,迟疑地回答:“更坦诚更镇定了。”

    冷时点点头:“是,在翻阅了那么多档案之后,我现在对你确实是最信任的。萧山书院的人虽然抱有理想的大同思想,但是人品倒是表里如一。说起来,你这几年居然都没有婚配,我以为你当时被我气坏了,回头就去婚配良人来和我置气。”

    “答应过的事情不能反悔。”庄卿的手已经因为剥壳而发红。

    冷时突然记起自己之前和他说的“君未觅良人,我未作人妇”的约定。看来庄卿当时收下了这根红头绳,在心里一直暗暗地遵守这个约定。

    “你呀你呀,”冷时叹了口气,端详了一下那根红头绳,“我重新给你做一根吧,这根显得我手艺格外生疏。”

    你本来就不会,是怎么用上“生疏”这个词语的?庄卿摇摇头:“不用。”

    正好此时吃到最后一口蟹的时候,望舒端着清蒸鲈鱼前来,他看冷时在那里喂庄卿蟹肉,庄卿也很配合地吃掉,一时差点没端稳鲈鱼。那天冷按察不是还说什么无疾而终的旧情吗?怎么这会都开始喂食了?庄家主这脸怎么这么红?难道这么快就旧情复燃了?

    “二位请慢用,有什么吩咐直接喊我就是,我在门外恭候。”望舒一面说一面对冷时露出一个“冷按察,你可收敛点,我还不想被家主辞退”的眼神。

    冷时会意他的暗示,趁着庄卿转身洗手,递了一个“你放心,刚才是最后一筷子”的眼神。看来是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望舒从内到外舒了一口气,提起步子向外走去。

    庄卿回来时看到碗里已经多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鲈鱼肉,肉质肥美,明显被人挑过刺。他一边夹起鱼肉沾酱汁,一边对冷时说:“不用挑刺,我自己来。”

    “那怎么行。”冷时头也不抬地说,“你都挑了那么久的蟹肉,手都剥红了。我给你挑挑鱼刺报答你,看来是看不上啊,这么嫌弃?”说着又夹了一块鱼肉进他的碗里。

    “没有的事,你小心一点,不要划伤手。”庄卿不再辩驳,安静地进食碗里的鱼肉。

    冷时心满意足地吃掉最后一块鱼肉,感叹说:“要是每一餐食都可以和你一起就好了。”

    庄卿在一旁把手洗干净:“可是有茼蒿。”

    冷时笑道:“区区一筷子茼蒿,就算是粗糠也行,只要是你,我都不挑。”

    庄卿正要说什么,忽然看得冷时身后来了一个人,他止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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