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我怎瞧那安神汤，汤色不纯？”
我略瞥一眼，佯蹙眉，狐疑问道：“真是千金之方么？”
宋老爷一愣：“怎会？”
“宋老爷，你莫不是被坑蒙拐骗的医师蒙骗？”
心底对那些名医大家道声歉，面上仍得绷出不信之色，刻意点道：“虽不识药方，可珍奇药材如何，我自幼见识得多了，略瞧一眼，便能瞧出个大概。”
宋老爷听我说罢，亦现出些疑色：“药方不会有错，那便是药材？”
“莫不是，下人私吞了好物？”
“不当，”
在这点上，宋老爷倒格外肯定：“便是他们敢，我夫人常年喝惯了这药，不会尝不出有异。”
“若被我夫人知晓，不会轻易饶过坏事的下人。”
眼见着三两言间，绿安已快走向后院，心愈发焦动。
只得直截了当，下了一剂狠药。
“可你夫人都未醒，又当如何知晓？”
宋老爷一时似摸不着头脑：“苏姑娘，怎说至此处？莫非还得唤醒我夫人不成？”
“莫非你想眼睁睁，瞧你夫人死不成？”
“甚？！”
宋老爷瞬时慌了，眼睛瞪圆，不敢置信问道：“怎，怎就死了？”
“既是知晓，还不快生法子救人！”
我竭力催促着宋老爷。
“若真如此，苏姑娘，我信你一回，”
宋老爷赶忙朝正房飘去。
然觉我跟上，他却微顿，偏头歉意瞧我：“苏姑娘，可否回避片刻，此乃我隐秘，不得为旁人所知。”
“自然。”
我心急盯着绿安，只愿此事尽早尘埃落定。
旁的，暂管不了那么多了。
倏忽一瞬，宋老爷穿过牢牢关紧的正房门。
未听得何声，见得何身形，探得何鬼影。
只有屋外，绿安朝后院走着。
轻盈的脚步，踩得我心尖砰砰直跳。
“红缨，你好好在此值守，”
李婆子再度被那碗安神汤，勾去心神，未再多跟红缨三两言谈：“待夫人醒了，我再过来正房。”
“咚，咚咚——”
响动骤起，所有人均是一顿，目光霎时落向正房之中。
红缨面色大变，哪还顾得及同李婆子白眼。
三两步间，快步跑至正房前，推开门，跻身进去。
李婆子诧异跟她进去。
绿安亦听得动静，将将要迈进后院的步子一停。
端着那碗盛得满满当当的安神汤，快步赶回。
而我正等这时机。
就在绿安越过我那一瞬。
心念骤然生发。
一息之间，众人丝毫未觉的角落，指尖滑过豆蔻软缎罗裙边，我终触到一瞬那轻柔云锦，拂过那细密精致的苏绣花纹。
实感顿生。
不同于白猫的颀长身影，乍然凭空出现。
背离日光，魂魄丢失的暗影，在人间再度骤然现形，映在绿安身后。
她未曾察觉，已凭空多了一人，立于她身后。
而我飞快蹲下，从旁侧小道捡起早看好的鹅卵石，深吸一口气。
脑中演练想了八百回，可我只有这一次，波折迂回才寻得的时机。
若错失……
不，不能败。
我定下心神，微侧身，将摩挲间多些温度的鹅卵石，朝绿安端药的手掷去。
“哐当——”
绿安慌张弯身，暗影即将越过她，投在地上那一瞬。
我只得暂舍下留恋，暂舍下历经多回，方寻得的复生之感。
倏忽一下，心念微动，再次隐去身形。
“夫人，您怎的了？”
红缨惶恐之声，突地从正房中传来。
绿安也顾不得再拾那药碗残片，匆匆赶向屋内。
我亦做回如常面色，同她而去，方进门，便与处在屋中一角的宋老爷，对上了目光。
“无事。”
待红缨匆匆将大夫人扶至榻边坐下，我才见大夫人一手扶着额头，似是头痛得厉害。
无需多言，红缨熟练上前，替了大夫人之手，为她轻柔按着。
屋中除却大夫人，一切好似同上回，大少爷刚跨入正房时，我所见陈设一般无二。
叫我愈发好奇，宋老爷到底使了何种隐秘法子，得以唤大夫人醒来，拍了拍手，命下人们进来服侍？
“夫人，您不是在午睡？可是被人惊扰，这才醒了。”
透过“视线”，李婆子眸中颇为不满。
虽大可能是为了那碗安神汤，到手的鸭子突地飞了，这才惹她想拉别的丫鬟出气，发泄怒意。
到底问出我想知之事。
可大夫人未答，只安然受用着，按揉头部穴位带来的片刻安宁。
李婆子撇撇嘴。
“绿安，还不快将安神汤端来。”
见绿安进来，红缨低言吩咐她道。
却只见绿安慌乱跪下。
“夫人的安神汤，被我失手给打碎了，望夫人恕罪。”
“绿安，你如何做得事！这点小事都做不利落，还有脸来夫人跟前求饶？”
李婆子闻言勃然大怒，比一旁仍安然自若的大夫人，还像个主子。
“还不快去，再煎煮一碗药来！”
红缨亦摆出大丫鬟气势，催促绿安做事，实则为她开脱，让她快走，莫再叫李婆子添油加醋。
“可……”
绿安吞吐起来。
“可怎了？连碗药都煎不来？”
李婆子只朝前几步，一个劲指责着，都未给绿安解释的时机：“如此没用的丫头，还留着作甚？早晚给你赶出府去！”
绿安一下慌了神，泪在眼眶中打转，赶忙跪下求情道：“夫人，夫人饶命。”
头一回，我竟开始质疑，费尽周折救下李婆子性命，虽是必要，可真是正确之事？
看她死去，以致我再入轮回时，都未叫我生出此时这般憋屈。
恐她死，厌她生。
瞧着事由朝我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另一无辜之人的性命，却又要因此遭受巨变。
“好了。”
大夫人沉稳开口，冷瞥了李婆子一眼，叫她气焰一歇。
“不过一碗汤药，再去熬煮就是，何必如此苛责。”
“夫人，您是好心，可总有那没心肝的东西，自个儿犯下羞愧之事，还有脸向……求饶么？”
“夫人，”
红缨实是听不下去，贸然出言，同大夫人提议道：“不妨听绿安说完，再训话不迟啊。”
大夫人微颔首，语气平和，总算给了绿安开口时机。
“夫人，并非绿安不去熬药，只是前几日大少爷重病，府中上好的药材，都紧着大少爷取用。”
“方才那碗，已是奴婢借您之令，才得以凑全的最后一碗，如今所剩的药材几几，再不够熬煮一碗药了。”
心绪渐随绿安之言，再次翻转。
再凑不出药，不正是说，李婆子亦再喝不上安神汤。
事已至此，好歹李婆子的命，算是牢牢稳住了。
只受此牵连的绿安……
“既无药，出去采买就是，来夫人跟前哭个甚？”
“可府外药铺……”
“绿安，”
大夫人摆摆手，止住二人争执：“无了，便无了，只此一回，不碍事，你们且下去吧。”
“多谢夫人。”
绿安赶忙跪谢，被红缨领着下去。
跨出门时，她机灵避了一下，抢路的李婆子本朝她狠撞。
这么一避，只叫李婆子直直撞上屋门，额头顿时冒起好大个包。
痛哼间，惹得红缨绿安对视一眼，阴霾散去，无声哧哧笑了出来。
假模假样关心一阵，又将李婆子气出门外，独自去了。
宋老爷默然旁观半响。
最后只深深瞧了一眼，独留在正房中的大夫人，收回百感交织的复杂目光，再度领我朝外飘去。
虽略感失落，未曾凭此机会，得知宋老爷所谓隐秘究竟是何？
他又如何以魂体之身，将大夫人从梦中唤醒？
我也只得劝慰自己，好歹已解决一件棘手之事。
救下一人，才能救下更多人。
且我愈发确认，必要时，宋老爷于救世一事，真有奇用。
“苏姑娘，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夫人身有危险？”
待整件事毕，宋老爷不解开口。
果真逃不过这一问。
幸得我已然想出个由头。
“宋老爷，我长于后院，母亲并姨娘间诸多手段，我自知晓一二。”
听得我提及姨娘，宋老爷身形显然一滞，怕是想起关在那红木门后的二夫人。
以至于真开始细想起，我随口杜撰的瞎话。
“涉及你府上阴私，我是外人，本不便提及。但即便我已死，也不愿见再有人命逝去，这才贸然出言，望你施展法子，前去搭救。”
宋老爷沉吟半响，微颔首：“魂魄之身，哪还剩何府中阴私。苏姑娘既有救人善心，出手一二，倒也无不可。”
心中顿生不解，叫我只得以退为进，有意先退一步道：“宋老爷，若叫你为难，这点事本属生前人间，只我想想，也就罢了。”
“并非我不愿，只是……”
宋老爷犹疑片刻。
“只如何？”
我只怕这心中疑处，再次石沉大海，等不及追问道。
宋老爷一叹：“苏姑娘，此间种种事由，不是一字两言便能说清。待你真入了地府，自会知晓。”
我再问，宋老爷却也避而不谈了。
好容易谢执得以出言直率些，不似从前几番，只叫我等那时机。
却又唤来个宋老爷，说得入地府，同等时机之言，简直如出一辙。
心中暗气也气不过，只默然同宋老爷飘着，渐停至一处。
令本肯定要去何处的我，突地现出茫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