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了，现在是春天。

    我如今在租界的一间小房里，仅容得一张桌子并一张床，床底下塞了木箱子。娘这会儿约摸是在公共灶台上做饭。住在间壁的刘师傅替我和平哥安排了活干，娘要答谢他，拿新近当掉的东西买了肉，要请刘师傅吃饭。我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都堆在床头，而近乎拿完时又将床头堆的杂乱了，只好再塞回去一部分，如此作弄着，也就碰到了箱子底下的一摞报纸。不消说是《自由谈》，然而最新一期已于几月前截止。

    今年是民国二十五年。距离那年除夕已经过了三年。

    近日要打仗的风声愈演愈烈，这在报上都是分明的，无论是什么报，对战争皆有论断。老爷也是很快坐不住，要逃出上海去。老爷早年做过买办，即使他顶顶看不上西洋文化，反而钟爱官老爷那一套，但是终归同洋人有几分交情。他就如同富家人的猎犬一般，显赫时精细养着，然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或跑丢了，沦落到流浪的境地，饿得头昏眼花时，任他哪样的泔水都吃得。如今曽府的贵人们便是这般境地，咱们老爷携着太太并曽宏曽志两位少爷，将要逃跑到他们从前所恶的西方去了。他原来是要带着曾平哥哥一块儿，可是是娘坚决地不同意最终不了了之。二姨太太回了娘家，要去乡下避避。其余几位老爷也各寻出路。偌大的曽府一下子就作鸟兽散。

    人人皆有归宿，娘却在上海无亲无故，她悖逆了老爷的心思，惹得他很不高兴，于是没有给娘留下多少可供栖身的钱财，是哥哥最终拿了主意，他说在华界自然避不得战祸，因而只好到租界去。

    我本以为就如同他们安排的一样，可以如此地在租界安顿下来，然而最终没想到，太太将我们送到法租界之后就再没了下文，许是已经收拾好离开了。可怜娘初来的一段时间都慌慌张张，拿不定主意怎么做。最终还是平哥当机立断，当掉了些值钱的东西，租住于此地。又经过了些波折，最终找到了挣钱的法子。如今租界纺织厂最多，那些纺织厂素爱雇佣童工，刘师傅如此说。雇佣孩子们干活，工钱要少些。

    “这样也好，”平哥对我说：“能自己挣钱过活，总归比仰赖他人好。”

    他如今逃离了困他十余年的曽府，面上不显，心里却在高兴着。我定定看着他，他比三年前痩的多了，简直比那戏班子里唱老生的孩子还要痩上几分，他又不高，甚至在一众孩子中显得矮小，而我的身量长，竟是要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这样一看，不免要使人担忧他的健康问题。他从前过的是少爷日子，就算有时避不了要有些劳作，可要真较上在纺织厂干活，那些甚至不值一提。

    因着出逃的一桩事，我已三年没有再从曽府出来过，如今换一方天地，只觉恐惧。

    如今已经讲好要去工厂谋生，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是勉强自己安顿下来。我看着那些被我放在床脚的衣物，忽然听见娘在喊我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