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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外面的仗还没打完,租界的生活还要继续,虽然我挂心战局,却也要好好劳作。

    有的人早晨很早就醒,但是有的人就怎么睡也睡不够,后者譬如我。因而每次去厂里的路上,我都是一路被平哥拽着走。更要命的是,我在工作时有时就打起瞌睡来了。

    这要命的事同厂里的领班有很大关系,她是个看不出年岁的女人,大脸盘子,两颊很红,酒糟鼻,腰挺粗,头发大约是烫过,乱蓬蓬地盘在脑后,一看就让人觉着她暴躁,事实上确实如此。厂里的织机本身就吵得很了,她骂人的声音却是更胜一筹,这真是令人钦佩的本事,而且更奇特的是,她能一天十四小时骂声不止,词汇也相当丰富,但大抵内容都是某某某人又偷懒或者要扣谁谁谁工资之类的。一直叫女领班实在表达不出我对她的敬意,因为她的长相和行为都实在像一只正准备打架的老狸花猫,以下暂时叫她老猫。我现在怀疑,我做了他们一年学徒,并不是真的要我学些什么,而是要给他们免费工作一年。由于我现在还太年轻,不能一个人操纵织机,就只好先捡一些扫地、裁布之类的琐碎活计干,薪水不高,经常被扣。老猫总盯着我看,上回我正瞌睡,她一下子揪住我辫子往地上拽,然后我就摔了一跤,之所以说这是件要命的事,是因为我挺担心哪天我后脑勺着地了,会不会摔死。

    租界大门外的战火渐渐止息。仗打了四个月,终于消停下来。不是敌人离开了,是政府撤退了。上海最终陷入了死寂。

    街上仍然是喧闹的,这不可否认。但是斗争和反抗的声音,学生,军队,甚至那些慈善人士,那些接济过租借门口的孩子的神父。他们都消失不见了。可怕的,绝望的气息,吞噬了上海的每一寸土地。如同海水不再兴起风浪,只剩下水底的暗涌。

    近日上海就要入冬了,我没再关注花呀、树呀这样无用的东西,每日在厂里卖命工作,上海的冬天又湿又冷,加之我的腿有些毛病,因此时常感到焦躁难过。只有沉浸在劳作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像一个人,而是像一把扫帚或一把剪子一样了。尽管黄师傅坚持认为这是我被异化的表现,但我坚信这是使我摆脱痛苦的重要方法。

    然而我还是太过自负,我毕竟不是什么工具,我依然早上会困到要倒下去,依然会劳累,依然会饥饿,这是作为一个人永远不能避免的事。于是,正在某一天早晨,我匆匆自家里赶来时,脑子里昏昏沉沉间突然想起黄师傅的一些话。

    “你是人,不是工具,当你把自己主动地当成工具的时候,你就被异化了。”这是黄师傅说的。

    黄师傅是一个很奇异的人,就凭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稀奇的名词。譬如说,我问他:为什么我的薪水还不够买自己厂里生产的布?钱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有的人很富裕,有的人极其的贫穷?

    他就会说什么剩余价值啦、压榨啦、劳动力啦、剥削什么的,我当时听的很模糊,可是那些话里吗,我有一句却记得深刻。

    “不要觉得你的劳动算不上什么,因为没有劳动就没有房子,没有你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你拿来取暖的煤炭;更不要认为自己是一个工人就把自己看扁了。因为把工人两字合起来,就是一个天。劳作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因为全社会的财富,都是自劳动而来的”

    听到这句话时,我大为震惊,但是又思想着从前在报上也读到过这样的话。后来黄师傅对我说,这话不是他信口开河,而是自半日学校【1】的李启汉先生那里学来的。

    黄师傅知道我识字,又念过一点书,也愿意亲近他,就常常在不多的休息时候同我讲这些。能歇下来的时候不多,但是他反反复复跟我讲,这些讲多了,我似乎渐渐懂了,也渐渐信了。

    【1】即沪西工人半日学校,由李启汉主持办学并执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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