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是在毫无期待和毫无悬念中轮回的。天空早就不见了飞机，而是被大片的霾覆盖，我就生活在这里，霾之中的一隅。

    厂里的领班老猫（不论是领班，还是监工，还是工头，我都是混叫的，因为它们都差不多算是一个意思），据黄师傅所说资本家们嫌她对工人们还不够严格，这使她更暴躁地在一众女孩儿中逡巡。

    纺纱厂里大略都是女孩子，平哥这样还算少的。

    黄师傅不算，他一月要拿十几块钱薪水，据说老猫的薪水都没有他多。因此老猫在女孩儿间的傲气在黄师傅面前常常荡然无存。

    无论厂里发生什么，最有意思的莫过于黄师傅。他近日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儿子，我叫他黄大哥。黄大哥是个外形同黄师傅相像的人，这是由于他们的父子关系。然而黄大哥毕竟较黄师傅年轻很多，又是码头上的装卸工，因此他比黄师傅健壮，又很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黄大哥蛮照顾我，他身上有着许多富贵人都少有的绅士气质，因此我很喜欢他。黄师傅仍是跟我说那些话，并且比从前更加频繁些，黄大哥说，这是因为闹经济危机，工厂主不能盈利，只好加倍剥削工人，这一圈儿好几个厂子辞退了很多工人，黄师傅对这件事很焦虑，他对我说的是这些，回家了思考的也是这些。黄师傅自己倒不用愁，他担心厂里的女人和孩子们。

    黄大哥对时下的事掌握的那样仔细和全面，我十分的惊讶，也很敬服他。

    “要想把这些改变世界的知识用上，这些都该知道，并且要知道的很透彻，我这样还远远不够，一定还要更多，不但要知道咱们上海的，南京，北平，那里的工人生活是什么样的，外国现在在做什么，这些还都要知道。”黄大哥如是说，他很急切，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严肃又带着憧憬。

    我同黄大哥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可是他给我留下了深厚的印象，那样充满朝气，又富有实干精神的人，自然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一种了。

    最近法国人在庆祝他们的国庆。就在这一日的晚上，街上响起了相同的旋律，它们有些是被人高声唱出来，有些是乐器声，那是多么激昂的一段音乐！几乎是刚刚响起来的时候，就让人想踩着这样的调子行进。几乎是一响起来的时候，就让人想象出一群人在康庄大道上大踏步地行走着。

    法国人们正踏着这样的步子，向外滩走去，那毕竟是华人免进的地方，因此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进去，就转身回家。

    那毕竟不是我们的国庆。

    我就这样想着，回到家去了，曾平哥哥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我问的话他都回的很简短，也没跟我说多余的话，我感到很奇怪，但我又想着他素日沉默寡言，今日估计是累着了，才没有多同我说什么。

    回到家照例把袖套脱下，却惊喜地发现谷穗阿姐正同娘一道在公共灶台做饭，谷穗阿姐先发现我，她冲我笑，示意我马上就好，我高高兴兴回屋去，把袖套扔在床上。

    阿姐同我们吃过饭，悄悄对我说：“你去不去我那儿玩会儿，给你看个新鲜玩意儿。”

    未及我做出反应，娘就笑着问我：“她跟你说什么呢？”

    我照着谷穗刚刚那番话说了一遍，娘又问：“是什么好东西，要两个人悄悄地看？”

    “就是个给小孩玩的东西罢了，你怕我给她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成”谷穗阿姐说。

    娘这才松口，放我跟谷穗阿姐去。阿姐从她桌子上拿下来一个盒子，转动上面一个金属条，那盒子竟滴滴答答放起音乐来了，同时，那盒儿上的小人也开始一圈一圈地转。我感到十分惊奇，又想起住在租界的一群毛子[1]演奏的洋乐器，虽然我没有听过几回，但是因着那声音同我之前听的任何器乐都不大相同，于是就记下些那声音。我心想这个小盒子竟能奏出跟那么大的洋乐器一样的音乐，这里头必然做的精巧。待那小人儿不转了，我也上手转那金属条子，那盒子又播放了和刚才一样的音乐。我问她：“阿姐，这要花不少钱吧？”

    “这是……我一个恩客送的，怎样，很洋气是吧？”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像是存了什么坏主意要捉弄我似的。

    洋气自然是洋气的，只是我被另一个词吸引了过去。“恩客是什么呀？”我问。

    她又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忙捂住了嘴，说：“你娘不让我跟你乱说。”

    那或许不是什么好词儿吧，我想，没再往下问。静静地看着那音乐盒子转动，直到停下。

    正在这时，我发现窗子那里正立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

    “阿姐，那里有人呢，来找你的吗？”

    果不其然，门外响起敲门声，我正要去开，谷穗阿姐一把揪住我：“你在这儿安安心心玩一会，我出门跟他说两句。“说罢就匆匆朝外头走，独留我和那音乐盒子面面相觑。

    谷穗阿姐回来时告诉我，她要出去一趟，先把我送回去。我朝外走时，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了。

    那人是谁？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往家里走去。

    【1】.对俄罗斯人的一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