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神里屋敷短暂的哄闹过后，又回归宁静。

    守卫将偷袭绫人的杀手遗留的尸体清理干净，并未惊动神里夫人和绫华，神里家主得知此事唤了绫人去书房，在此之前，他不在自己的院落里，而是在莉芙拉这边。

    她瞄了眼绫人狼狈却不失气度的模样，视线向下，她瞥见攥在他手心的峨眉刺，凝固的血渍粘在刀尖上。

    莉芙拉正想着如何索要回来，绫人已经在她的打量下抬脚走了过来，他眉宇间透着些许沉郁，抬了下眉将峨眉刺递了过来。

    “绫华眼光好，连我都不知道你的底牌，她倒是一眼就看中你了。”他抿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莉芙拉抱着峨眉刺用袖子擦拭，闻言装作一副茫然的样子，睁着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毫不知情。

    清风拂面，扬起她脸侧的碎发，她见绫人一言不发，心里有些想走，跃跃欲试地抬了抬脚。

    绫人挡在她的身前，猝不及防抬起手，做了几个手势，看得莉芙拉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心想他该不会是在比划手语吧？她又不是阿雀，忍术还能领悟几分，手语那是一窍不通啊。

    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眼巴巴瞅着少年纤长的手指生涩地打着手语，甫一抬眼却看见她无动于衷，绫人皱了下眉头，“阿姐不会手语？”

    他眼中的阿雀呆若木鸡，木讷地盯了他半晌，而后又摇摇头。

    阿雀似乎只会摇头，不会点头。

    莉芙拉眼看情形不对劲，脚底抹油就想溜走，绫人垂眸思索着手语问题，也没注意到她已经离开。

    一口气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寝房，莉芙拉坐在矮榻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明明会说话为什么要学手语…”她仰面躺着，这一晚上发生的事颇多，脑袋混沌一片，“他是不是觉得我听不懂人话呀？”

    这话不假，自打她进入神里屋敷以来，寡言少语，从不打手语，也鲜少在纸上写字，那还是托了绫华的福，不然她还不知道要在神里绫人面前出多少次丑了。她那手字就别拿出来显摆了。

    侍从见她不爱说话，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也都不与她攀谈，反正她也只会点头摇头，像个人偶。

    ……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莉芙拉的寝房，门扉轻轻扣响。

    她叹息，深深感觉到为人当牛做马的不易，天刚亮就要起来干活，莉芙拉简直想咆哮，她要回蒙德老家养老！

    门外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敲了几下门后，那人轻声细语地开口：“恩人，该起来用早饭了。”

    莉芙拉侧耳听了一嘴，声音有些耳熟，她躺着不动弹，随意抬了抬指尖，门就应声而开。

    托马笔直站在门口，偏棕的发丝仿佛被光影渡了层金边，看起来柔软无比，他身材高大挺拔，比绫人也不遑多让，穿着社奉行侍从的衣装，贴身里衣隐隐透露出少年单薄的肌理。

    他手里端着个托盘，见门打开便抬眼望去，只看见床榻上微微隆起的一团，托马神色略显局促。

    “恩人，听说你喜欢吃蒙德的烤鱼，正好我就是从蒙德过来的，我看厨房有鱼就试着做了一份，恩人现在要用餐吗？”

    少年静谧而纯粹的眸子望向寝房内，他没有左顾右盼，只是安静地等着阿雀回应，少顷，床上那团才舍得动了动，他眼眸微闪，就看见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了勾。

    前些时日，托马承蒙绫人少爷收留，主动请缨留在神里家报答恩情，他告知了自己阿雀的住所，她乃是大小姐的老师，身边正需要一位侍从，托马便来到了她身边。

    他踌躇不前，犹犹豫豫地迈进了她的寝房，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面袭来，托马目不斜视地把托盘搁在桌上，而后走到了床榻一侧。

    莉芙拉侧躺着，眸子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心想他应该知道她的意思，就静静地看着少年动作，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掌探过来，扶着她的肩把她带了起来。

    她神情愕然，视线越过他清瘦的肩颈看向他身后的烤鱼，托马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为她打理好长发，一手拿过架子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恩人，已经可以了，去用餐吧。”托马似乎也觉得难为情，耳根浮起一抹红晕，目光自始至终都飘飘然，拿不定主意不肯直视她。

    莉芙拉莫名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秉持着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的原则，她不再排斥托马，乖乖坐在了桌前，眼神迷瞪地盯着这盘诱人的烤鱼，正要上手去抓，托马眼尖手快，将托盘挪开了。

    “……”她拧着眉，瞅了瞅他，他也皱着眉，一脸严肃地在她手里塞了刀叉，语气恭敬却带着不明显的无奈：“恩人怎么能用手抓着吃？又不是孩子了。”

    莉芙拉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刀叉，一时无言，持续性冷脸。

    寝房里陷入良久的沉默，托马意识到自己越界的行为，恐怕会引起阿雀的不满，他咬了咬牙，拿走了她手里的刀叉，替她切好了一块鱼肉，送到她的嘴边。

    “恩人，刚刚是我失言，以后不用你亲自动手，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托马微微弯曲着腰，目光一眨不眨盯住少女唇色浅淡的唇瓣，她怔愣许久才张开嘴咬走了那块肉，肉质饱满，在口中爆汁。

    莉芙拉满足地眯了眯眼，悄悄打量起托马，他心细如发，而且做饭又好吃，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懂得照顾人，体贴入微是他身上最优秀的品格。

    可惜她不能开口褒奖他，否则肯定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让他如坠云端，让他对她更加马首是瞻，想给她做一辈子的饭那种。

    托马耐心地喂她，丝毫没有半分懈怠，好似喂她吃饭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没多久莉芙拉就嫌他太慢，恶霸似的抢走了他手里的刀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他没有离开，一双清澈明亮的碧色瞳孔里全是活，帮她铺好床又叠好了衣物，整整齐齐摞在一起，随后来到她的身后，手里拿着梳子举棋不定的模样，被莉芙拉看了去，她以为他不会梳女子的发髻。

    她摆了摆手，口中叼着一块肉，侧头朝他眨了眨眼，托马知道她的意思，他搁下梳子，又用帕子替她擦拭了嘴角的汤汁，做完这一切后，他躬身轻声开口。

    “恩人，午时我再准备你爱吃的食物带过来，今日是稻妻夏日最盛大的祭典，大小姐要带你外出，晚上…需要我服侍吗？”

    莉芙拉随手抄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他扫了眼，随即点了点头，眼底含笑：“厨娘已经告诉我你的口味和喜好了，而且她允许我使用厨房。”

    原来如此。她托腮思忖半刻，又写：你叫托马是吗？那以后你也别叫我恩人了，叫我阿雀就行。

    …阿雀。

    托马在嘴边仔细咀嚼这二字，轻轻点了点下巴，见她吃得差不多，就收拾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寝房。

    刚一踏出门扉，他唇角的浅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就碰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的绫人，他手中也拿着个托盘，放置着一套桃色绣花的浴衣，以及一双木屐，托马正色，走过去向他颔首致意。

    “少爷，这是…？”

    绫人的视线在他手中的空盘一扫而过，声音不喜不怒：“绫华求了母亲一晚上，母亲才允许她去城中祭典游玩，这是母亲为阿雀准备的浴衣，她在里面？”

    “是，恩人…阿雀刚醒来用过饭，东西要不就让我代为转交吧？”托马考虑到绫人作为社奉行的继承人，平日应当是学业繁忙，这样的小事就由他来做即可。

    话音一落，绫人沉默片刻才摇头，绕过他径直走近了阿雀的寝房。

    托马倒也没深究，听说阿雀是神里家主安排在绫人少爷身边的暗卫，只听他一人调遣，关系应该不错，他就随他去了，自行离开去忙碌了。

    寝房内。

    莉芙拉正在梳理长发，她的头发不直，睡一晚上就乱糟糟的拧成一团，她费劲梳了半天，地上掉了不少头发。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以为是托马，就随手将梳子往脑后一丢，绫人接住迎面袭来的物件，放在托盘里的衣物上。

    “看来你已经对那位异乡人很是信任了，今早是他服侍的？”

    闻言莉芙拉扭了个头，双手还维持着举在头顶梳理发丝的动作，傻不愣登的，见来人是他，变脸飞快。

    她木着脸，紧绷着唇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衣物上。

    绫人语调不紧不慢地说：“绫华央求许久才获得母亲首肯，这是母亲为你定制的浴衣，今晚你陪同绫华去甘金岛。”

    没想到神里夫人竟然会同意绫华的恳求，看来她是真的憋坏了，迫不及待要去夏日祭典游玩。

    她点了点头，伸手接走了衣物。

    绫人却一直没走，指腹摩挲着手中的木梳，意味不明地发笑：“你将梳子丢给我，莫不是想让我帮你梳发？”

    少自作多情了，她明明是以为他是托马才丢过去的。莉芙拉瞥他一眼，抓了只笔沾上墨，写下寥寥几字。

    我怎么敢劳烦绫人少爷，只是误以为是托马而已。

    绫人掠过这行字，饶有兴致地看向她，“阿雀不肯搭理我，倒是对那位异乡人格外热络，就连梳发这样亲密的事也能让他来做了吗？”

    …梳发算什么大事。

    莉芙拉满脸疑惑，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绫人没事找事杵在她的寝房里，她又写了几行字。

    她说：少爷没事干的话可以去看看绫华，她最近剑术大有长进，一直想跟兄长切磋切磋呢。

    这话倒是不假，绫华如今才十四岁，提升空间还很大，可她心性刻苦耐劳，认准一件事就会坚持到底，即便是十指都被磨破也依旧每日清晨练剑，莉芙拉都看在眼里。

    绫人眉心微不可查地挑了挑，她又一次忽略了他的问题。

    这回他没再逗留，叮嘱了几句晚上的事宜就离开了她的寝房，待他走后，莉芙拉才嗅到寝房里那股浓郁的花香，可她的房间里没有养花，想到方才的绫人，估计是他身上的椿花香。

    今日神里屋敷祭典气息浓厚，侍从们的心情都欢悦起来。

    莉芙拉也不需要去为绫华授课，她在院落待了一整个白天，托马有时会来给她送些食物，他十分守规矩，可他不像神里屋敷的别的侍从一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他来自蒙德，是别人眼中陌生的异乡人，无人与他交好，他却也能凭借自己温和待人的性格借到厨房，可见他的交涉能力很强。他有自己的见解，不完全听从安排。

    就这么躺了大半天，算是休养生息，她才慢慢悠悠换上了浴衣。

    浴衣宽松质地柔和舒适，樱色衬得她肌肤雪白，宛如雪地中误闯人间的灵鹿，莉芙拉觉得自己穿夜行衣就行，她只负责绫华的安危，躲在暗地里默默守护就行了，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祭典，会不会被仇家追杀？

    托马见她出神，无奈摇了摇头，阿雀看起来懵懵的，冷漠清淡。

    可神里家的守卫都知道她的雷霆手段，她和她的峨眉刺都不好惹，就连魁梧的守卫都不敢和她对视。

    托马却觉得她很温和，像白开水一般，也像绸缎，柔软细腻。

    穿戴整齐后，他拍了拍少女的肩头，温声细语：“阿雀，可以出门了，大小姐也快到了。”

    莉芙拉感激地看了他几眼，忽然拽住他的手腕，指了下外边的轿辇，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了几步，

    托马止住脚步，面露难色：“阿雀的意思是要我陪同？不行的，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外出。”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在刚过来的绫人眼里看来，她这是急得想开口说话了。

    绫人的愉悦浮上眉梢，摸了摸迎面而来的绫华的发顶，少女明眸善睐，不施粉黛也灵动可爱，她瞄了眼那边的阿雀，随后问道：“兄长大人也随我们一同去祭典吗？”

    “嗯，绫华不高兴吗？”他抿唇，眼神故作失落。

    莉芙拉再三确认托马不去夏日祭典，才趿着木屐走到门廊前，看见绫人也在，她愈加沉默。

    绫人状似不经意间觑见她黯然失色的神情，会意地弯了眼角。哎呀，看来有人要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