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里绫人身为社奉行的继承人，自小就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为神明效力靠的可不是博大胸襟和善良。

    他知晓，幕府之内三奉行互相掣肘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其余两奉行不会在将军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动手，可除此之外，有的是虎视眈眈的家臣和分支觊觎社奉行主家的位置。

    绫人神情不喜不怒，他望着远处甘金岛的方向，烟花在天空绽开，五光十色，异彩纷呈。

    莉芙拉也看见了这一幕，绚烂的花火在她眸中若隐若现，前往神社参拜的人都为此停留。

    “烟花虽然灿烂，但转瞬即逝，如同世间诸多美好，亦是如此。”他忽地发出意味不明的感慨。

    她转头看向他，绫人神色看似轻松，实则紧绷，好比内心在承受火灼，表面依旧不动如山。

    绫人瞳仁清澈湛蓝，如同一汪泉水，眸底尽是虚无和沉郁，他眉宇间总有一股浓郁化不开的愁。

    夏日祭典上他看出了绫华的不自在，可他自己分明也在伪装。

    在这一片宁静中，一切都被远方的烟花点亮，如梦如幻的花火瞬间映照整个天际，在空中停留迅速坠落。

    莉芙拉眼尾瞥见神社里的盛况，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稻妻的神社，传闻中供奉神明的地方。

    巫女端庄而美丽，与世无争的面孔上浮现淡淡笑意，牵引着民众有序进入神社参拜抽签。

    好半晌，她都没等来绫人要和她说的话。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主人家的贵公子，阿雀隶属于他的麾下，又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

    莉芙拉觉得无趣，便摘下狐狸面具在手中把玩，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人投来的目光，绫人思忖少刻，沉声道：“阿雀，你为何为神里家办事？”

    “……”她怔愣了一瞬，眼色古怪地刮了他一眼。

    阿雀是神里家主捡回终末番的不是吗？

    绫人心知肚明她的底细，又何必多此一举问她一个不能言语的人。她想了想，还是比划了个言简意赅的手语。

    她说是为了报答神里家主的恩情。他皱眉，似乎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迎着夜晚暖融融的微风，鼻尖萦绕着绯樱的香味。

    绫人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半天，随即垂下眼尖，低声问道：“你忠于神里家…还是社奉行？”

    好自相矛盾的问题。莉芙拉满心疑惑，神里家不就是社奉行的掌握权柄的家族吗？

    他眉如墨画，遥望群山万壑，早知他性子沉稳不迫，没想到他还是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几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绫人的声音伴随着夜风轻轻吹到她耳边：“若是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可以现在好好想想。”

    莉芙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的言外之音，索性破罐子破摔，指了指他身披的浴衣上的花纹，白椿花乃是神里家的家徽。

    非要把神里家和社奉行区分开，那阿雀自然是归属于神里家。

    绫人发出一声极轻的浅笑，他转身望着她，双目犹如一泓清水，“既为神里家，那应当知道家族此时的处境，你能为我、为父亲大人做些什么？”

    原来是想托她办事。

    莉芙拉脸色缓和了些许，轻轻松了口气，写字与他说所有事她都会为神里家去做，这是她的职责。

    觑见那行字，绫人神色微顿，唇角轻启：“职责吗？”

    他摇头，“父亲大人欣赏你，说你是神里家最称手的一把刀，我要的却不是只会完成任务的工具，你能懂吗？”

    不能。

    莉芙拉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而后又望他一眼，再度低下了脑袋。

    既然是一把刀，磨得锋利，拿去用就是了，他说这些做什么。

    旁人眼中的绫人或许还是社奉行的愣头青，毛头小子，什么政权什么利益都一窍不通，压根称不上政敌眼中的对手，也绝非家臣蓄意针对的对象，他和绫华都只不过是碍事的累赘。

    原本莉芙拉也这样想，绫人只是个爱挑逗人的小子，讨厌得很，还有些自以为是，明明是个孩子，偏装作深沉的模样。

    如今听到他十分郑重地说起家族中的忧患，她隐约听懂了绫人话中的意思，他早已褪去少年的懵懂无知，暗中摸索成为能够肩负家族荣光的一家之主，然而对手还浑然不觉。

    他要的不是一把称手的刀剑，而是能够为他所用的人。

    莉芙拉垂眸，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便在地上写：只为神里家做事还不够吗？还需要做什么呢？

    神里家培养出来的终末番忍者，随意挑出一位都能为了神里家搏命，虽然她心里明白她不会，但表面功夫还是要装的。

    绫人说：“看不出来吗？我并不把你当成归属于神里家的物件，我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人。”

    那她是值得他信赖的人吗？莉芙拉如是问道。

    他迟疑片刻，而后说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希望她是。

    ……

    阿雀有这么厉害吗？

    神里绫人是在和她做交易吗？

    于是她问：这是交易？

    绫人看向神社，语气带着浅淡的笑意：“如果是交易，你能给我带来的好处很多，我能给你什么？”

    闻言莉芙拉还真认真思考了起来，她摸向腰间藏匿的峨眉刺，抽了一把出来，将狐狸面具挂了上去。

    不等她想出个究竟，绫人又不疾不徐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父亲看重你，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也能看出我想收买你的决心吧？”

    收买…他可真客气，阿雀本来无偿为神里家卖命，被他一来二去弄成了盟友一般的关系。他图什么呢？

    神里家主恐怕不久于人世，留下孱弱的夫人和初出茅庐的绫人以及年幼的绫华，家主在世时都有各方杀手潜入，一旦社奉行大人逝去，多方势力必会将矛头指向神里家。

    莉芙拉略懂了些他的顾虑，他需要盟友也需要帮手，可他轻易不会交付信任，即使是神里家培养出来的人，他也会深思熟虑再做决定。

    神里家现如今的处境很不好，绫人居安思危，走一步看百步，提早准备总比到时毫无防备要好。

    绫人看出她的动容，抿唇轻笑：“阿姐会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吗？”

    毕竟她素日就躲着他，估计是不甚喜欢他这么个心眼城府深的人吧，他懂得旁人眼中的鄙夷和嫌恶。

    虽说世人都对他赞叹有加，可也不乏有对他不满的人存在。

    莉芙拉逐渐对他有所改观，心中甚至油然生出几分怜悯，想着他年纪轻轻就要考虑如此多，难怪笑意总是不达眼底，看得人后脊发凉。

    她答应了。

    全心全意为神里家做事，辅助神里绫人荡清一切阻碍，守护家主夫人和小姐，她会成为真正称手的刀刃。

    见她颔首，绫人唇角掀起一抹轻笑，他说：“鸣神大社供奉大御所大人，神社祈愿很是灵验，便敬请神明作证，我与阿雀二人往后互为友好，莫逆与共。”

    莉芙拉低头盯着脚尖，穿木屐踩在地上让她的脚趾好痛，她听清了绫人的话，敷衍搪塞了一下，点点下巴示意自己明了。

    她想回神里屋敷躺在榻上，不知道托马会不会捏脚，他要是会的话，她可不可以求他给她捏捏…

    “神明面前祈愿，阿姐也心不在焉？”绫人叹息，摇了摇头，“看起来只有我看中和你的约定。”

    莉芙拉抿了抿嘴角，脸色颇有些不好意思，便率先抬脚走进了神社，在手水舍清洗了手才进入。

    身后脚步声迟迟未到，她回眸扫了少年一眼，扬了扬眉。

    绫人失笑，不紧不慢地抬脚跟上，净手后来到了拜殿，民众聚集在这里，向着神明默默许下心愿。

    “…在做什么？”他看着莉芙拉跪在蒲团上，嘴唇轻微地翕动，可她不会说话如何倾诉心愿。

    她瞅了瞅殿后的常开不败的神樱树，旋即回头看向他，双手合十拜了拜，随后在蒲团上写：请神明为证，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不是吗？

    真是随意。绫人微微颔首，不置一词。

    祈愿过后，莉芙拉来到了求签的巫女处，她对求签没有兴趣，而是眼睛一亮跑到了围栏上挂着的绘马那边。

    一座牌板上挂满了信徒们写了心愿的小木牌，巫女说这叫“绘马”。

    巫女取来一张空白的木牌，递给她一支笔，莉芙拉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到特别的心愿，旁人祈求家人康健姻缘美满，她无欲无求，便写下一行小小的字，以作纪念。

    绫人礼貌回绝了巫女的木牌，见她一本正经地在写，也并未靠近，主动别过了头。

    莉芙拉写完后就自己挂在了围栏的空位，临走时还不忘晃了晃绘马上挂着的穗子，据说背面的彩绘蕴含神力，神明聆听民众的心愿，便会尽力实现。然而民众的愿望大多都似是而非，一些虚无的心愿罢了，所谓家人姻缘，都可遇不可求，除非是索要一些实物，比方说摩拉之类的。

    若是神明应允，那莉芙拉就承认神明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离开神社后，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神里屋敷，时候已晚，莉芙拉困倦不已，径直回到了住处。

    绫人也回去了，他先去看望了父亲，听侍者说家主的胃口好了起来，母亲也欣喜万分。

    走出父亲的寝房，他转道去了绫华的院子，侍女守在房内，见他进来，便说小姐今日逛祭典累得早早就睡了。

    他便兀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在侍从的服侍下换上了寝衣。

    绫人坐在榻上，目光看向书桌上的狐狸面具，一张是他的，另外一张是阿雀临走时交给他的，是送给绫华的礼物。

    想起今日在祭典他买下的那些小吃，原是为了试探她的戒备心，哪知她毫无顾忌，于是才有了在神社的约定。

    互为友好，莫逆与共。

    她怕是压根不清楚其中的含义，既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绫人轻轻嗤了声，那他不会对她客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托马还没休息，他从宏达那里得知绫人少爷带着阿雀上了神社，他大可以自行休憩，左右他也只是阿雀的侍从，于她只有报答恩情，无需付出任何感情。

    可一想到阿雀平时要教授大小姐剑术，就连出行都要她跟随，而她自己也不过是个睡觉要踢被子吃饭要人喂的小姑娘，托马便狠不下心，想着她在祭典估计吃的比较杂，就去厨房备好了什锦汤养胃。

    莉芙拉一回到院子里，就急忙踢掉了木屐，托马听到动静，端着汤过来时就看见东一只西一只的鞋，神情有些无奈，走到她的寝房门前，她没有关门，大喇喇地敞着。

    “阿雀。”托马没有走进去，停顿在门前，“要喝汤吗？”

    她脑袋闷在薄被中，整个身躯都陷入松软的被子里，闻言她好半晌才伸出了手，下巴重重点了点。

    托马望见她不情不愿缓缓蠕动的动作，脚下踟蹰不前，犹豫半天才端着汤走了进去，搁在桌上。

    少女宛如藕节般光滑细腻的胳膊抻长，宽大的浴衣袖子顺势下滑，露出她纤细的小臂，托马连忙挪开视线。

    她举着手不耐地晃了晃，半天才被人握住手腕，托马把她拽了起来，莉芙拉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像是牛奶飘散的气味，勾着她、引诱着她埋进了托马的怀里。

    莉芙拉歪歪扭扭地坐在榻上，动作别扭地弯曲着腰身，把脸深深埋在他的小腹上，双手搂住他的腰。

    “阿…阿雀，这样不好，快松开。”他瞠目结舌，忙不迭抬手去掰开她抱住自己的手，将她拉开距离。

    她犯困，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抬眼就觑见托马红彤彤的脸颊。不知怎么，她突然好想说话。

    趁着托马转身去端桌上的汤碗，莉芙拉不再胡作胡为，端正坐着，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她递来的纸张，低眸扫了一眼后耳根猝然发热。

    她说，托马身上好香，我还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