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稻妻夏季最盛大的祭典过后,社奉行忙碌完祭典事宜也进入了一段时间的休整。

    家主大人慷慨大方体恤下属,趁着夏日尚未过去,抓住夏天的尾巴,命人采买了许多降温的果子,下边铺着冰块,送到了神里屋敷的每个院子里。

    莉芙拉也得到了一盘晶莹剔透的果肉,是早晨托马拿来的。

    他一踏进寝房里,她就瑟缩了下脖子,感到一阵凉意,伸长胳膊就去够他手里的果盘。

    “稍等一下,你刚从大小姐院子里出来,刚出一身汗,不宜那么快吃冰果子,会腹痛的。”托马皱眉,满脸都写着不认同,不动声色将果盘搁在了桌上。

    她抬眼瞥了散发着冷气的果盘,身上燥热难耐,偏偏托马还故意把盘子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

    见她脸上浮现出丝丝郁闷,托马有些无奈,拿了颗果子用帕子擦拭掉上边的白霜,凉了些才朝她伸过去,放在她面前。

    “别生气了,这也是为你着想,还没见过有你这么贪凉的人。”他边说边将视线落在少女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阿雀清晨就要起来去大小姐的院子里陪她练剑,午时去了绫人少爷院子里,也不做什么,守在树梢或是屋顶上,有时连面都不会露,到了时候就自行回房休憩,夜晚就在院子里守半宿。

    托马看着她累瘫在榻上,眼皮都懒洋洋地耷拉着,果子近在咫尺她甚至懒得动一下,他叹息,索性由着她,把果子送进了她的唇缝,莉芙拉眯了眯眼,张嘴咬住。

    冰凉滑腻的果子在她口中迸发汁水,沾水带露,十分新鲜。

    托马起初只不过是她的一名侍从,服侍她的工作都是由另一人来做,但神里家最近削减开支,遣散了不少侍从,于是她的身边就只留下了托马一人照料,不过她也无需多么精细的照顾,除了有时她会犯懒,他才会大包大揽下更衣喂食的工作。

    他站在床榻边,弯腰喂她,莉芙拉吃了几颗就不想吃了,见他躬身站着怪辛苦的,就拽着他坐下。

    托马如临大敌,蹭地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不、不行的,你毕竟还是个女子。”

    莉芙拉扁了扁嘴,瞄见他一脸受了迫害的委屈可怜劲,视线转而挪向他的发,柔软的金发翘起一缕,她笑了笑,抬起手指勾了勾。

    他和她相处时日不短,平时也是这样交流,托马会意,缓慢挪动脚步走近,她忽地拿了颗果子塞进他嘴里。

    冰冰凉凉的触感随之而来,托马微愣住,抬头就看见少女眯着眼笑了起来,两根手指在他两腮边轻轻捏了捏。

    托马也真是的,太见外了。

    她没忍住在心中腹诽,兴致盎然地又投喂了他几颗,他都乖乖咽了下去,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等到盘子里的果子都被两人吃光,托马才端着盘走出了寝房,他脸颊耳根飘着一抹深深的薄红,也不知是被午时的日头晒的,还是怎么。

    院落中站着一道身披羽织的挺拔身影,绫人那深沉莫测的目光直直望着他,他像是毫无意识,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叫了声“绫人少爷”。

    绫人漫不经心地发出一声鼻音,而后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盘子,想起方才他透过窗子撞见的那一幕,眼神讳莫如深。

    “我长话短说,阿雀她却和我举荐过你几回,要是你想,可以来我院子里办事,神里家不会亏待有用的人。”

    闻言,托马愣了下神,眨眨眼似乎有些听不太懂。

    阿雀看起来不像是惜才的人,比起让他为神里家效力,她估计更想让他多做些食物吧?而他身上也没什么值得神里家少爷青眼有加的品质。

    院中栽种了一颗高大伟岸的樱树,稻妻常见的品种,春日在鸣神大社就能赏到樱色满园的美景。

    绫人只不过是在问询他的意愿,即便托马不肯,他也不会劝阻。

    好半晌,托马才屈了屈腰,“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考量,可我虽然留在神里家,却是只为了报答她,至于别的,我还没有想过,多谢绫人少爷和我说这事。”

    “嗯,阿雀是绫华的老师,就连父亲都对她格外关切,既然要报恩,那就做好该做的,报完了,你可以自行离开。”

    说罢,绫人转身离去,也不说自己来这个院子是做什么的,总不会是特地跑一趟来说阿雀举荐的事吧。

    托马摇摇头,正想去厨房洗洗盘子,却突然瞥见树底下放着的一盘果子。

    他呆住,回头看了眼寝房里趴在窗台小憩的莉芙拉,又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深深望着院门口绫人离去的方向。

    托马端起那盘冒着冷气的果子,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型,后知后觉有些如芒在背。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

    夏季过后,迎来凉风泛滥的秋日,树叶金黄,果实丰收。

    莉芙拉今日与绫华告了半天假,她前阵子就想着要回终末番看望阿蝉,可惜整日太阳高照,她整个人被晒得蔫蔫的,也提不起兴趣外出,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她拿上托马做的点心就走了,也没带别的东西,只是顺便带了几件像样的首饰,都是神里夫人送给她的,然而她整日习武练剑,束发都是一根绑带搞定,活得粗糙,用不上这些精细的玩意。

    终末番据点距离神里屋敷不远,她走了不到一刻钟就抵达了。

    推开门的一瞬间,整齐划一站在宅院里的小孩们就齐刷刷望了过来,紧接着一个毛团子就冲她跑了过来。

    “阿姐——”

    阿蝉闷头撞进她的怀里,双手死死环住她的腰,眼眶湿润,仰着下巴委屈巴巴地盯着她。

    “我还以为阿姐早把我们忘了,都走了这么久才回来看我们,都不知道阿蝉有多想你…”

    觅香也慢吞吞地挪了过来,她与阿雀的感情深厚,心中对她的想念估计不必年幼的阿蝉少。

    莉芙拉抚摸着阿蝉的小脑袋,动作比她刚来时顺手许多,就连阿蝉都感觉到些微不适应。

    “阿姐是不是在外面有新妹妹了?”她小声咕哝,眸子里又蓄起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觅香没忍住笑了起来,伸手将阿蝉抱起来,擦了擦她的泪水,“阿蝉不是很想阿姐吗?怎么还生气了?”

    众人哄笑,推搡着闹闹哄哄地往院子里走,唯独鸣沙抱着胳膊站在门廊前一动不动,阴冷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被拥趸的少女。

    莉芙拉一听到阿蝉的质问就莫名心虚起来,其实是绫华拉着她练剑,关系日益熟稔,她有时也会像摸阿蝉一样摸摸绫华的脑袋,小姑娘容易害羞,摸一下就不让摸了,她反而更想揉揉。

    久而久之,她也就成了摸脑袋专业户,难怪阿蝉会疑心。

    她刚在椅子上坐下,阿蝉就急吼吼地往她身上钻,非要抱着她坐,她难得任性,哭得鼻子通红。

    “阿姐…阿蝉好想你好想你,上回鸣沙阿兄出去找你,他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都没有看见你…”

    小孩子说话就是直白率真,三言两语就将莉芙拉的心揉得皱皱巴巴,她心软无比,抱着阿蝉摇了摇,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她不在的这些时间,阿蝉的头发也长了。

    终末番的小辈都站在一旁,只是比起阿蝉,他们都更为含蓄稳重。

    莉芙拉把托马做的点心分给了他们,随后孩子们说了一会儿话,就被觅香叫回去午睡了。

    阿蝉不知不觉躺在她的怀里梦周公去了,呼吸平缓,鼻子哭得还有点堵塞,就连睡觉也哼哼唧唧的,只有她一动弹,阿蝉就立刻抱紧她,莉芙拉无奈,留给她的点心就放在了一旁。

    觅香迈着沉稳的步子进来,她比那些孩子还要拖拉,望着近在眼前的阿雀却又不好意思靠近。

    莉芙拉向她勾了勾手指,她才慢吞吞地走近,低声道:“阿姐,要不要我把阿蝉给送回房间里?”

    兴许是睡梦中的阿蝉也听到了这话,她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又闭了回去,口中嘀嘀咕咕:“阿姐不要走,阿蝉想你…”

    于是莉芙拉也没让觅香动她,从腰间取出一只小袋子,她抬了抬眉,递给了觅香。

    “这是什么?”她满头雾水地接了过来,拉开抽绳瞥见里边躺着的发饰耳坠,有些讶异,“阿姐?”

    莉芙拉没有解释太多,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些身外物,觅香照顾终末番和阿蝉已然是辛苦,这些物件不足以减轻她的半分负担。

    觅香收起了那只散发香味的袋子,抬眼小心翼翼打量起莉芙拉,她在神里家为家主办事多半也是不易,如今社奉行面料危机,神里家风雨飘摇,那…阿姐会不会有事?

    终末番虽说是为神里家差遣,可觅香只认阿雀,她是阿雀捡回来的孤苦之人,尽管不如阿蝉与她亲近,但她也是将阿雀视为她的亲姐姐。

    “阿姐…”

    她没忍住泪目,嗓音带着哭腔喊了出声。

    莉芙拉正低头哄着阿蝉,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神情愕然地看向满眼热泪的觅香,着实让人有些心焦。

    见阿蝉熟睡,她抱她回到了榻上,随后拉着哭哭啼啼的觅香走到了连廊上,满脸疑惑地递给了她一张帕子。

    觅香怎么也哭起来了…她可是终末番最懂事最沉着冷静的人,那些小辈们都靠她和鸣沙,算了鸣沙就不提了,总归觅香可不是那种会轻易落泪的小女子,她一贯坚毅。

    思及此,莉芙拉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怎么能将终末番的重担都压在觅香身上,而且她也不是生来坚强,怎么就不能哭泣了。

    觅香也不知想到什么,低着头眼泪直流,直到莉芙拉将她揽入怀里,她也堪堪停止了啜泣。

    “阿姐,我没事,快些松开吧。”她眼红脸热,伸手推拒,兴许是觉得长这么大还要人抱着哄很丢脸。

    又不是孩子了,怎么能像儿时那样缠着阿姐抱着她哄?

    身后环抱住她背脊和腰的手骤然一紧,觅香深吸了口气,察觉到她并没有打算放手的意思,才缓缓把下巴搭在她的肩头,脸颊轻轻蹭过她柔软的脖颈,恂恂靠近。

    莉芙拉无法言语安慰,便抱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感觉到觅香放松身体靠住她,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感,好似她就是阿雀本人,会为终末番的小辈忧心、会怜爱阿蝉,也会心疼觅香的付出。

    好半晌,觅香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数步,红着脸看了莉芙拉一眼,随后回头看见缓步走来的鸣沙,她连忙向莉芙拉告别跑回了卧房里。

    鸣沙走近,带来一股不善的气息,见莉芙拉下意识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他冷硬的面庞上堆满了冷意,语调也如此凛冽:“阿雀,你对他们都这么好心,怎么对我就这么无情?”

    “……”莉芙拉无言以对,沉默片刻,眼神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阿雀和鸣沙虽然师出同门,但也不至于说如此富含歧义的话吧?说的好像她是个沾花惹草的负心汉。

    随后,鸣沙神色愈发泠然,似乎是被她那一眼冷淡给刺激到,他呼吸愈加不平,幽深黑眸紧锁住她,眸中隐约浮现出些许痛色。

    “阿雀,你真以为我和你只是同门吗?自从上次你从镇守之森回来,我就觉得你变了,但我不能确定,现在我确定了。”

    过去他与阿雀亲密无间,虽未捅破,可鸣沙心中认定她也有情。

    莉芙拉愣住,出神的一瞬间,鸣沙忽地攥住她的手腕,猛然掀起了她的袖子,露出雪白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眼看着少年露出凶狠的神色,宛如一匹蛰伏暗处的野狼,用他猩红的眸子禁锢住她。

    她也不是无动于衷,可阿雀的记忆里并没有和鸣沙的相处,看他对她的伤疤都了如指掌,也许他们是更为亲近的关系。

    他紧盯着腕上的疤痕,目光深沉执拗,“你可以装作不记得了,但你不能这样对我,这道疤是你当初救我留下来的,你可以装糊涂,可你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

    所以阿雀和鸣沙是、是恋人!?

    得出结论的一瞬间,莉芙拉两眼一黑,刚想腰一塌晕过去,倏地耳边传来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比声音更快到来的是他身上的椿花香。

    抬眼看去,笔挺立在檐廊下的少年身披淡色立领羽织,宽肩窄腰。

    不是绫人又能是谁有如此从容不迫的能耐,堂而皇之进入终末番的地界。

    他冷色的眸凝住莉芙拉满脸难色的脸,轻声:“阿雀,时候不早了,该回神里屋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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