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他们终于抵达赤峰。

    丘力居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立刻将二人处死。他留着他们,也许是要跟袁氏与江东换好处,也许是要从心理上折磨他们,又或许两者都有。

    死牢中阴暗潮湿,臭气熏天,老鼠蟑螂自在来往。孙权与广陵王被关进一个单独的隔间里,只有一扇四四方方的小天窗透进些光来,让人数着日子。有时候,广陵王会因为过于阴湿的环境而犯起旧疾,有时是伤口疼,有时是头疼关节疼,总之日日煎熬。孙权看着难受,但除了替她揉肩捶腿,别无他法。

    狱卒两三天来一回,有时候四天。往墙角的碗里扔些凉馊的胡饼,另一个碗倒点水,刚够两人解渴生存。

    “你当时就不该替我顶罪,把这事全揽到自己头上。若你没有下狱,现在我们的处境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们聊天打发时间,广陵王习惯性地复盘,责任分摊。

    孙权未料到她竟说出这等狼心狗肺的混账话,心中无限委屈,嘴上却冷笑一声:“呵,对,是我下贱,我活该,我每次都活该,我最爱自讨苦吃。”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广陵王自知失言,摸了下鼻子,“我理解你的想法,倘若那人身份不怎么高贵,死也就死了。如果是我杀的,他们未必会饶过我。而你是盟友,乌桓王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怪你。可我们谁也没料到他竟然是王子……这什么王子啊?也太不体面了。”

    “谁那么神通广大,总能料到事后如何,意外如何?假如他们当时就要拿你问罪呢?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保你。”

    孙权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比那王子更不体面,因为他当时根本来不及权衡利弊,完全是本能地护在她身前。可这事不能说,说出来,丢人现眼。

    “你说的对。”广陵王难得完全赞同他的话,“任何谋略都不是万无一失的,不可操控的事太多,人力只是天命的一小部分。”

    他们盘来盘去,一会儿怀疑这王子进帐是谁的阴谋,一会儿推测丘力居最后要如何处置此事。广陵王算着绣云鸢的路程时间,孙权又问她知不知道苏仆延这个人,广陵王茫然地想了会儿,似乎有点印象,却记不起是在哪儿听过。

    此时正是夜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孙权坐在天窗下,洗干净手,又将两手掬在一起接水。接满第一波,先给广陵王喝,自己喝剩下的;第二波给她洗脸洗手,自己再去接第三波洗。

    “……你对我这样掏心挖肺的好,还说不是喜欢?”

    广陵王看他忙前忙后,又起了坏心眼。凑近正在接水的他,轻轻问:“哎,说实话,到底喜不喜欢我?”

    孙权脸上火烧一样,转过身背对她。她又不依不饶地把他的脸掰过来:“不好意思说?喜欢就点一下头。”

    他抿紧嘴,闭紧眼,用力地想把头扭回去。广陵王不肯放过他,手上使了点力,强行扣着他点了点头。

    “唔!”

    孙权忽然抓住她的手,拿开,然后很小声地飞快吐出两个字:“喜欢。”

    “什么?不喜欢?”

    “……”少年红着脸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水,那里边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不喜欢就算啦,剩下的我也不说了。”

    “喜欢。”他声音跟蚊子一样细微。

    “喜欢什么?”

    “……喜欢下雨,喜欢喝水。”

    “好吧。那你慢慢喝,我去睡一会儿。”广陵王起身,作势离开。

    孙权认命一般长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水甩掉:“殿下。”

    她回头,挑眉。

    孙权转过身跪坐于地,两手放在膝上,缓缓抬眼,郑重地看她。

    “权,心悦殿下。”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是说出来了。

    “嗯。早就知道了。”广陵王心情大好,舒展手脚,靠墙坐下。

    “……”他不敢相信这场告白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等着她说点别的。

    广陵王看着天窗里的月亮。

    “你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吗?”

    “以前不知道。若殿下愿意,从现在起可以告诉权。”

    “那就从先帝说起吧。我从小同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殿下,别说了。” 孙权忽然出声打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正被许多只手揪来拧去,“……还是别让我知道你以前的那些风流事了。”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不喜欢了?”

    “没有!”他连忙争辩。只是心里难过。他天生不如这些人,没有他们与她从头开始的缘分。谁都赶在他前头,可这能怪他吗?从前他还太小。

    “也许等你再长大些,多见些女子,你就会忘了现在是什么样的感情。”

    “不可能。权若哪天忘了殿下,去喜欢别人,就不……”

    “别说这话。”广陵王捂住他的嘴,见他目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不由调侃道,“还指不定谁先忘谁,谁先负谁呢。爱最容易变。”

    太年少的深情,她不愿信,宁可斥之为“浅薄”,因为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有过许多爱人,面对这场真诚的告白,甚至有些许惭愧。

    广陵王突然毫无关联地想起曹操发的誓,“若负君王,曹氏绝于三代”,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眼里的光一下子灭了,咬牙切齿地瞪她。

    她又开始说些残忍的话:“人未必只爱一个的。以后你说不定还会喜欢同你年岁相当的,或者年纪更小的。”就像她一样。

    “殿下能不能想点好的?我爹我娘感情不好吗?我大哥……”他忽然噤声。

    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移开目光,都默契地不提孙策,不敢提。

    广陵王转移话题,继续刁难他:

    “你这么喜欢我,那你刺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又说这事。她故意惹他。

    “不知道。当时什么也没想。”他报复性地敷衍。

    “一点感觉也没有吗?”她期待他的愧疚。

    “……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他灵光乍现,鼓起十万分勇气,抬头挑衅地望进她的双眼:“比想象中……软。”

    “……”

    广陵王愣了一下,头一次不自然地转开眼。

    哪知这小子胆大包天,竟唐突地摸了下她的手,一触即离,又再次颤抖着覆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不为任何目的地主动碰她。

    她没有动。

    “权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殿下对权……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问题曾日日夜夜折磨他,被他藏在心里,偶或在舌尖上一滚,又做贼心虚般咽回去。现在,终于说出了口。

    他又忽然不敢看她了,屏气凝神,好似壮士断腕,视死如归地等待那个想过许多种可能的答案。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话一说完,整个人就伤心得快死掉了。向来要强的少年,自尊心比天都高,简直不知该如何接受、如何原谅自己露出此等卑微的模样——

    这样低下头求一个人说出心意,给她羞辱他的机会。这种感觉就像他将自己最珍视的剑交到她手上,架到自己脖子上,让她决定要不要杀死自己。

    孙权咬住嘴唇,仰起头,不让泪掉下来。他几乎悲愤欲绝地想:一辈子只许窘迫这一回。可无论如何也必须这样刨根究底、明明白白问一遍。是含着恨的问,对自己上赶着自取其辱的不争气的恨。一世英名还没出现就毁了。

    广陵王斟酌着,缓缓道:“这个,我大概……”

    停了半晌,转头看孙权,发现他瞪圆双眼,样子呆呆的,正吸着鼻子止不住地流泪。

    她抬起另一只手替他拭泪,却不料那泪一个劲儿流,越擦越多。广陵王叹口气,索性伸手将孙权往自己身上一揽,抱住了他。

    孙权浑身发抖,隔着泪水直勾勾地盯住那一小扇天窗。月光在嘲笑他。

    “爱这东西,本没有错,爱谁都没有错。别哭了,一会儿我可要戳你鼻涕泡泡了。”广陵王颇煞风景地开了个玩笑,失去血色的苍白唇瓣上下动了动。

    不知搭错哪根筋,孙权忽然转头,吻住了她的唇。事实上,近乎于咬。

    古往今来,唯少年爱恨空耗。

    少年已经供奉了自己全部的骄傲,还要他怎样?

    和长兄比,他的爱一点不少,却无名无分,不见天日。她说爱本没有错,可他的爱生来就怀着原罪,处处都错,处处都该死。为什么?

    他像古书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死士,怀着一腔可笑的孤勇,纵身跃进深渊。

    如此一来,就更应该拉上她,一起背叛最亲的人,一起做永世不得正名的罪徒。

    广陵王稍稍挣扎了一下,感到身上那双手抱得更紧了,索性便由他继续。

    她的唇是凉的。孙权贴了一会儿,又半吸半咬地含住,不知该怎样继续动作,只好强装凶狠地压着她向地上倒去,一手托住她后脑勺,一手环在她背上护着她。

    凹叁吧,实在过不了。

    雨停了,地上全是积水。孙权靠着墙喘气,让广陵王躺自己怀里。他抱着她,久久地将唇贴在她头发上,一动不动,内心对自己发誓:此生定不负她。

    这大概就是少年的初次心动,炽热到举世间无有敌手,能经得起千百次受伤,又千百次爬起,无悔地向她走来。

    …

    此时此刻此处,是死牢,也是世外桃源,也是无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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