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

    这天,周瑜去了琴馆,留她一人在家睡到将近中午才起。祭拜的时候未到,舒城祖宅也早已搬空,近几日就只在府上度过。

    广陵王用过午膳,在房中处理绣云鸢送来的公务。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潮湿的气息随凉风送入室内,将桌上的几张公文吹落下去。她弯腰去捡,思绪放空时,方感到身上各处旧伤痒的痒,痛的痛,皆不好受。

    停笔,披了件衣裳走至窗前,满目新绿。细密的雨丝落在芭蕉叶上,卷舒摇曳,噼啪作响。

    她蓦地想起某个雨天,和孙策靠在一起,不知他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话,或许本来也没留意听,但那的确是她难得放松的时刻。

    印象中,当时一定是快乐的,可才过了几年,就已想不出那种快乐具体是什么感觉。关于孙策,好的不好的,渐渐都忘了许多,甚至连面容也开始模糊了。到后来,在梳妆盒里偶然翻到他送的耳钉,才想起这回事。

    也就只是想起有过这么回事。原来再痛的伤口,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善良而残忍地愈合,只留下一道疤,告诉你曾经来过。

    她想起许多人的时候,也都只是想起有过这个人,有过一些事。或许是年纪渐长,又习惯了辜负与离别,感情愈发淡薄,甚至懒得在新遇到的人身上再费太多情绪。

    当情绪不再起落了,便可以去祭奠故人了。雨天是好时候,她还正想等这样的天气,因为这时一般没有别人去。

    未曾想,竟有人与她是一样的打算。

    孙权也在这儿,而且是一个人。

    他穿着黑色君侯常服,以叩拜之姿跪在墓碑前,任由雨水落下来,浑身湿透。听见身边有人来,略微侧头看了一眼,又重新将额头贴紧地面。

    广陵王站在他旁边,将伞举到两人中间。

    “不必替我挡雨。”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她犹豫一瞬,移开伞,目光注视着墓碑,心中悼念了几句。又静默一会儿,怜悯地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逝者已矣,节哀。”

    “你已经节哀了吗?”

    广陵王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说:“尽力。”

    他一下子抬起了头。她低头看他。

    那曾经秀气单薄的少年面相如今已完全长开,更加瘦削的面颊,剑眉长目,唇抿成一条线。雨水挂在他眼睫上,又从高高的鼻梁上落下去。辨不清眸中情绪,毕竟没有表情……只感到些许陌生。

    孙权从来看上去对一切事物都是淡淡的态度,不感兴趣。可他仅有的感情,每样都那么执拗。每样都放不开手、处理不好,始终在找寻一个不知道问题是什么的答案,又始终不得解。

    “也是。”他回过身望向墓碑,“你毕竟和我不同。雨大了。沿着左边的小道过去,有一处草庐,广陵王殿下可以去那儿避雨。”

    “不一起去吗?”

    “我再待一会儿。”孙权闭目,雨水从他脸上流下去。

    “那我等你吧。不用急,待多久都行。”

    又静了片刻。孙权无奈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接过广陵王手中的伞,刻意往上拿了些,远远避开她的手。

    “走。”他替她撑着伞,让她走在自己右前方,另一只手抬起来,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侧面刮来的风。

    到了草庐,里面只有一张矮几和一套放茶具的柜子。孙权告诉她,自己有时会一个人前来祭拜,然后在草庐里静坐许久。有时喝茶,有时饮酒。他已不再容易醉倒。

    “就你一个人吗?外边候着的那些是你的护卫仆从?”

    “嗯。”

    “我还以为你如今去哪儿都要带一大群人。”

    “也分时候。”

    两人又静了片刻。雨还在下,门敞开着,外边一切景象都白蒙蒙。

    “雨天的时候,伤口,还会痛吗?” 孙权开口。

    “你在意?”

    “……若是痛得厉害,让我这儿擅长疗伤的医官再给你看看。”

    “好像,痛得不怎么厉害。”

    孙权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轻声道:“又在捉弄我。”

    广陵王不说话,无辜地眨眨眼。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就这样松弛下来了。

    “你现在住在周瑜家?”他忽然问。

    “对呀。”

    “如果有什么不方便,随时差人告诉我。”

    “还好吧,我和他没有不方便。”

    她听见孙权好像笑了一下,声音太小,雨声嘈杂,故而不大确定。但她感觉他似乎微微侧过头,正打量她。

    他一直不说话,她也莫名不敢去看那双眼。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素白绸裙,方才胳膊上不经意间淋了些雨,湿哒哒地贴着,像是……

    热羊乳凉下来后,浮在面上的那层薄膜。

    孙权转开眼,静静地看着门外的雨。

    “冷吗?”他轻声问。

    这么些年,他没找过她,她就也没找过他。她是没什么变化的,还和从前一样美好,赏心悦目,见之欢喜;只是她那颗心大约也是石头做的,不会为任何人有所不同。

    “有一点儿,不算什么。”

    孙权起身,到柜子里面取了个漆红的小泥炉放到案前,往里头添了几块炭,又自己蹲在地上用火镰生了火。丝丝袅袅的白烟升起来,散在吹进门的风里。

    “看不出,你竟然会用这个。”广陵王有些惊奇。

    “征南越的时候,在兵营里学的。”孙权语气平淡。他从柜子底下搬出一小坛酒,倒进炉子上架着的长柄长嘴的陶壶里。

    “南越?听说你在那儿连打了许多胜仗,其它南蛮部族听你的名字都闻风丧胆了。果真是年轻有为的君侯。”

    孙权坐回桌案边,看着泥炉里跳动的火光,有些许出神。半晌,笑道:“不敢当。从前觉得带兵打仗何等荣耀威风,无比向往。等自己上过战场才发现,不过是人命叠人命,用白骨堆出来的。”

    “为了往后太平,这是必然的牺牲,没有办法的事。”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只不过亲身体验后,还是和想象中不大一样。”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萧萧风雨和噼啪的火声。醇厚温暖的酒香在小小的草庐里弥漫开,裹挟着经年的回忆涌上心间。

    孙权拿来两个碗,给广陵王倒酒。他一手握在壶柄上,一手扶着壶盖,动作慢且沉稳。广陵王无意间扫了眼他那双瘦长而指节分明的手,视线便凝住不动了。

    除了旧伤以外,还有几处新的划痕和烧伤。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他那时留下的了。有一条很长的疤,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袖子里。明明最后一次为他换药的时候,挖地道的伤都还未好全。

    他们都是伤痕累累的人,在下雨的时候痛着。

    “你怎么又留了这么多的疤?白给你换那些药。”她伸出手,停在他手指前,没有触碰。

    “……”孙权怔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原来你还会在意。”

    在酒水快要溢出来之前,他将壶提起,放回炉子上。

    她也若无其事地将手缩回去,贴在温热的碗壁上取暖。孙权坐下,两人举起碗互相致意,然后仰头饮尽。热酒下肚,再加上泥炉里的炭火烘烤着,寒气便渐渐消散了,只是心里仍酸。

    喝过几碗酒,孙权抬眼看着她,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她也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将那话说出口。

    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斜洒在他们脸上。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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