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垂泪

    彭城东门头的市集,向来是徐州有名的热闹繁华地,而麻子张的鉴画铺作为这整个市集里围观群众最多的摊位,从不缺人。可今天来找他看画的顾客只有一位,此外周围鸦雀无声。

    麻子张盘腿坐在一个脏兮兮的蒲团上,眼睛拿纱布条围着,伸出三根手指朝天点三下,朝地面点三下,又朝着自己胸口点三下,最后精准地点到那人递给他的画卷上——才刚刚打开半卷。

    “客官是第一次来?不必打开全部。”麻子张伸出另一只手抵住未展开的部分卷轴,咧开嘴笑着,露出两排稀疏黄牙,“我鉴画,向来只须鉴半幅。”

    说着,便用那三根手指轻轻抚摩画面。摸了几下,他忽然不笑了,手指挪向卷轴处,又推开些。沉默了一会儿,他收起手:“本铺是小本生意,不接待孩童玩笑。小孩子不要画这些玩意,到时候父母要上门砸场子的。”

    倏忽间,画卷收回,他感到一阵凉意袭过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成年男子冰冷慵懒的声线:

    “看在你和我是本家的份上,我不杀你。顺便提醒你一句,今日不必装瞎子,好好看看对面墙上贴的告示。”声音顷刻远去,至“告示”二字时已听不清。

    麻子张静坐一会儿,将眼睛上的纱布条解下,身边空无一人,连平时风雨无阻的早餐铺子都未开张。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对面告示栏,一看方知:今日城内戒严,徐州牧广陵王出兵借道。

    “借道!借道!”

    严颜银甲棕袍,骑一匹姜黄骏马飞奔着冲在前路,身后是一片轰隆隆的马蹄声与铁片碰撞声,黄尘扬起,两队骑兵紧随其后,为广陵王车架开道。

    “曹操替身太多,如今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去了哪里。兖州那边你们去支援,我放心。到定陶后,先确保各据点安全,供应粮草的道路一直畅通,配合吴侯行军需求,随时通报情况,下一步再等我指令。”

    广陵王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正与坐在身侧的玄蜂、天蛾交代新的计划。

    “是,楼主。”

    “楼主此去冀州,多加小心。”

    广陵王笑着点头应好,随后看向天蛾:“天蛾,等你回来,伍丹说要为你和你的小雀儿牵线呢。”

    玄蜂顶了顶天蛾的肩膀,天蛾回过神来,站起身拱一拱手,脑袋“碰”地撞到了车棚顶部。

    “嘶——属下谢过楼主!”

    又过半日,她与二人分兵后,出彭城不过数十里地,便见宽阔的河道上候着一长队艨艟巨舰,遮天蔽日、不见首尾。这是周瑜的水师,正预备向西北出发,支援定陶,得知广陵王今日出兵北上冀州,便顺路过来等待一见。

    “什么?”周瑜正坐在广陵王帐中,一边喝茶暖手,一边闭目养神,这时猛地睁开眼,抬头盯住妹妹,“你说,你的副官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连发三问,几欲起身,却浑身僵硬,颤抖着伸出手扶住桌子。桌案上的茶杯被他碰倒,茶水淅淅沥沥地一路滴到地上。

    广陵王连忙把行军图往自己一侧卷起,免得被他打湿。她见自家哥哥难得失态,便转着眼歪头一笑:“怎么啦?多大点事,把我们大都督吓成这样?放心,我动作比他快,而且在各据点响应之前一直派人跟着他呢。”

    “现在还跟着吗?人到哪儿了?”

    “跟到冀州平原的时候被他甩掉了。无所谓,大势已成,他翻不出什么浪。”她将手支在桌案上撑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哥哥,“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打算,之前把他放在身边,一来是为除里八华对我的顾虑,二来也能反向监视他的举动。如今关键的一步已走完,有些小插曲也无妨。”

    周瑜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目光落在倒下的茶杯上,神情恍惚,喃喃低语:“怎么会……这一次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早,计划全都乱了。

    他随即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他说不出剩下的话。他用尽全部力气,拿手指沾了茶水想在桌子上写字,却发现浑身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定住一般,无法照自我的意志动弹。

    越做不到的事情,越有问题。左慈那妖道对他设了禁制,使他不能用前世已有的经验和预判来随意干扰这个世界的“道”;当然,只是不能直接在表面上施加影响,并非彻底无可改变。但,他为“变”而做的行为,有时反倒会间接触发不想要的结局,仿佛他本身也在天道冥冥的计算之中。

    该让她去哪儿呢?哪里都不安全。他惶惶地想着。

    周瑜慢慢将目光移到广陵王脸上。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此时如稚童般撑着头看他,脸上是无知无畏的笑,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她要面临什么,可爱又可怜,如同一片温柔的羽毛落到他心尖上。他尽力将自己的心放低放平,让这柔羽躺得舒服些,可它还是一点点灰飞烟灭。天注定他要为此七窍流血,天注定他痛彻骨髓。

    烛光摇曳下,妹妹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满天繁星,璀璨圣洁,不似凡间应有。

    周瑜屏住呼吸,舍不得眨眼。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哥?”广陵王被他吓住了,一时间不敢动弹。

    最后一次了。他总该最后努力一番,不负这千百次轮回里违逆天命的挣扎。周瑜想着,伸手攥住广陵王的衣袖。

    “听我说,妹妹。”他闭了下眼,又睁开,“此后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去哪里,都要告诉我,好吗?我在你身边留五个人,让他们时刻跟着你,好吗?”

    “哥。”广陵王并未将此话当真,瞅着衣袖上的那只手,也学周瑜之前对她开玩笑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话:“撒娇是没有用的!你妹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不需要时刻被人监管。”

    周瑜深吸一口气,勉力镇定住:“你不懂,我不怪你,但哥哥这是为你好。”

    “哥是不是忘了,曾经说过尊重我的选择?而且,我们现在是在两个阵营里的人,就算暂时联盟,我也不可能放另一边的眼线过来呀。你这胳膊肘可别往外拐。”

    “不是眼线……”是为了让你不死于那场刺杀。可这句话说不了。

    “那是什么?”广陵王见他认真的模样不像玩笑,面上也渐渐凝重起来。

    聪明如她,察言观色间略一思索,便大致理解了周瑜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会加强防卫,令阿蝉时刻跟随。至于通报么,如今这个情形,你真信我跟你通报什么呀?不怕坑了江东吗?”她挑眉,声音放得温和,“别担心没发生的事,此生一切都未成定数。”

    “没法再重来了。”周瑜松开她的袖子,沉默片刻,苦笑一声,“或许这真的是你我的命。时至今日,我周瑜竟不得不信天道,不得不祈求天道。”

    “别那么悲观嘛。世间可是很美好的。来,笑一个,笑——”广陵王将手放在周瑜脸上,提着他的两颊,替他拎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周瑜不说话,任她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忽然,他拿着广陵王的手放下去:“我有主意了。”解决不了问题,就去解决引发问题的所有人。主动攻击曹操是不够的。

    如同心灵感应般,广陵王瞬间猜到了他要如何做:“绣衣楼都追不到的人,你要如何找?况且,如果这真是命中注定,解决了你知道的所有人,难道你还能预测天道派出的下一个人?这是我的命数,即便会动,那也一定是由我亲自动的。无论最后结局如何,你都只需好好活下去。”

    “天命难抗,人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因其应当为,而不在于可不可能。”周瑜已平静下情绪,眼中重新带上笑意,两只手揉揉妹妹的脸。

    广陵王白他一眼:“随你,反正别想着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好,不安插。”

    “说话算数?”

    “……算。”

    广陵王举起手佯装要捶他。

    周瑜斜身躲过,抓住她的手,笑意未达眼底:“算数,算数。”

    在离这兄妹二人位置不远的兖州定陶,连日来战火不绝。孙权于兖州西南连下三城后,终于和曹军在此地撞了个正着。

    曹操刚刚攻下袁绍的地盘,未料自家老宅却起了火,怎不恼怒?连斩数员逃将,也顾不得长期作战后整顿休息,立马兵分两路,气势汹汹要来讨回失地。

    他将袁绍手下降兵放在前边打头阵,没日没夜毫不心疼地碾压上来。又或者是得了营中哪个军师的高见,近日里阴险把戏不断,一会儿将鸣金收兵和擂鼓进军反一反,变为鸣金进军和擂鼓收兵,一会儿又将各种污言秽语叠成纸鸟射进孙权军营——那里面上至辱骂孙氏祖先,下至花边谣言市井脏话,甚至还有一条说,专门有一队曹兵驻扎在水源上游撒尿洗脚,让吴军天天喝他们糟粕,瞬时令不少头回听闻此事的士兵呕吐反胃。

    且不说吴军长途跋涉连战多场,又在中原有些水土不服,生了点厌战情绪,便是孙权本人亦是头一回对上如此诡计多端、毫不要脸的战场老赖。

    不但要随时提防各种意想不到的行军动作,还要为一些上不得台面又说不上大事的骚扰糟心,堪称头疼欲裂。

    如此惊心动魄多日之后,孙权也在战场上负伤,被人抬回军营。

    伤他的是一支火箭,从背后斜射入他右侧肩膀。随行军医为他看过伤口,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君侯赎罪,如今军中已无麻沸散!若要强行医治,只能生生刮肉!那可不是人能受得住的!”他不敢继续说伤后感染的风险,更不敢说今后动用右肩、使用右手的难处,怕自己即刻失了人头。

    “你……只管治。”孙权强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等候医师预备工具施治期间,他将一块玉佩从衣襟里摸出来,差点抓不稳掉落下去,又颤着手将它贴在唇上,动作几乎称得上急不可耐。

    他回忆广陵王为他饯别时的每一寸表情变化,拆解她眼神中的眼神,话语里的话语。一切都说不清,她不愿意说清,他也没有胆量问明。连起了这样的念头都该死。

    思绪如一团乱麻,被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扯断,最后只剩下一句:

    她希望我平安。

    而他傻到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就能哄好。

    孙权趴在床榻上,侧过头不看医师,昏昏沉沉,一身冷汗。医师正为他清创,一刀刀慢慢地将被火焚烧腐烂的肉刮去,将粘连着肉无法剥除的衣服连带割下。帐内静悄悄的,只有刀刮在钝软物体上划开的悉索声,腐肉落入盆中啪嗒啪嗒的坠落声。血浸湿了盖在周围的布,天昏地暗,头晕眼花。

    什么也顾不上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的脑子里就只剩她。他像着了火、裂了骨的船,堕入一片漆黑幽静之地,那里埋葬着他所有见不了光的欲望,所有的不敢求与不可得。

    他痛得失了理智,却又像是暗中对这一刻期盼已久。沉下去,沉下去,打开膨胀欲裂的、装满刻骨思念的禁忌之匣,被喷涌而出的业火焚烧吞噬,体无完肤。

    另一侧,军医默默处理着伤口,不敢说话,因为他方才起身换刀时不小心瞥见:他们那永远庄肃的、要强的君侯,此刻死死咬住一块玉佩,正瞪大眼睛安静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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