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

    周老太爷的屋子幽深不见光,古旧的家具亦如气若游丝的老者,整个室内散发出酸腐、朽败的味道。那是濒临死亡的气息,使得整个院子愈发阴森恐怖。她现在要拜的正是为他冲喜的周家老太爷。

    老人家说不出话了,终年缠绵于病榻之上,胸腔里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枯瘦干瘪的如同活死人,仿佛锦被下盖着的是一副骷髅。另苏锦奇的是,旁边站着一位粉白佳人,穿着打扮上比丫头略好,比苏锦只小不大,稚气的面容有和年龄不符的怯懦忧伤。

    老太爷咳嗽喘息,都是这位佳人端茶递水。老太爷的嗓子里发出‘嗡嗡’声,紧接着是剧烈的咳,下人们都拥了上去。苏锦不敢看他,恐惧的低垂着头,只盯着挡在她前面周彦邦的靴底。

    “孙儿已成婚,今日特带孙媳苏氏拜见太爷。”

    “太、太爷福寿安康。”

    苏锦惶恐,说的结巴,筛子似的抖了起来。连下人递过来的茶也端不稳,何谈上前敬太爷呢?

    还是他,接过茶水替她递了上前。太爷费劲的略抬抬手便是过了,于是苏锦得了赏赐,一个赤金长命锁。

    这关算是过了,迎接她的是下一劫又是什么呢?她越发的昏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这次是谁也不能替的,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

    “见过众人就回,再忍耐一下。”看出她的虚弱,周彦邦边走边交代,仿佛不是在同她说话。

    过了游廊,穿过大花园子,绕过照壁,上房余氏的厅堂就在眼前。院落开阔,屋宇森严,坐北朝南,长风聚气,琉璃粉瓦,花木长青,端的是上乘风水。

    花匠们正在打理罗汉松,婆子们莳花弄草,丫头们逗鸟喂雀,还有几个成群聚在廊檐子下叽叽咕咕。看到两人进了院子,慌的都躬身迎接,更有伶俐的丫头连忙打帘子。

    “昨儿大喜的日子,唯独新夫人和新郎官不高兴,两人的脸上一个是亥月霜,一个是冬月雪。咱们大爷万年的冰霜脸,才说恐新夫人看到了怕。谁承想,又来个一样样儿的夫人,这下可好,谁也别怕谁了,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众人知道今日新妇厮认,都聚在余氏房中凑趣。说话的正是三房袁氏,周彦邦的三婶母。余氏端坐正堂,听她们吵闹议论。

    “新夫人面子真大,天家又是赏东西又是赐匾额。谁家娶媳妇这阵仗,看的叫人眼馋!”

    “还有我彦邦,跟着也升了,这下子长久的留在京中,去那外省,没得让人挂心。”

    孙姨娘紧接着袁氏的话提起了儿子,惹得余氏直翻眼皮,不屑搭理。孔氏知道余氏心中有悔,两个蠢人还偏戳人家心窝子。既然这样,自己也来添把柴吧。

    “东西到也罢,嫂嫂那里好的只怕多着呢!”

    “我母亲什么没见过,就是父亲赠予的、外头送的,也比这些强!我都看不上,何况我母亲。”

    周玉汝同母亲一气,替哥哥不平,暗暗的讽刺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寒户。

    “谁在乎东西了,哪怕给根柴火棒,那也是天家抬举……”

    孙姨娘急着争辩,却不想被周玉汝一通挖苦。好容易得来的荣耀,竟也被贬的一文不值,连一个毛丫头都敢口出狂言!

    “抬举?天家的这些‘抬举’可是使了银子的,那老公公走时,老爷可是封了谢仪的。你猜多少,只管往大了想。两千两啊,响金白银啊!三妹妹,你家中开的铺面多,又是生药铺子绸绢庄子,又是当铺子,南北货行的。咱们不懂,你给算算,按如今外头行情市价,两千两能买多少?”

    余氏指着袁氏让她算,袁氏再不懂事的人也听懂了。本想巴结余氏,却平白被抢白一番,闹了个没脸,撇撇嘴不言语。

    她知道余氏看不惯自家老爷,捐了个闲职不说,只在家一味的修身养性,安享尊荣。再加上袁氏商贾出身,又是自家老爷的填房,再多钱财在她面前也是低贱,明里暗里总拿出来说道。

    “妹妹们罢了吧,若论东西,成千上万的我也见过。不过是因为我主中馈,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在我手上过,白看银子扔了可惜。我看不过,不过念叨了几句,老爷就拿眼珠子剜我,说我眼皮子浅,不懂礼数,现下还恼着我呢!”

    望着一周人开始发话:“现如今礼数是全了,银子却没了。咱们府上家大业大,多少置几亩良田,购些产业不好吗?黄连木做木鱼,外头体面心里苦!都是面子,场面上的热闹账,赔本赚吆喝,贴钱给外头喂眼!这些银子不能给咱们子孙多置办些东西?正经发送一个姑娘能使多少?三老爷爱的泥金炕屏能买多少?常言杀鸡要杀在喉头上,花钱要花在刀口上。罢罢罢!”

    说着连连摆手:“自古当家的是恶水桶,好的坏的都往里装,说多了惹你们烦。三妹妹头一个恼我,都爱漂亮讲排面,说我抠搜算计,我这样为了谁?谁来为这个家打算?”

    袁氏被好一通排揎,不过是应景的几句话,被狠狠的作筏子。自知又被她这嫂子拿住了,可道理都是她的,也只能忍气吞声,反而倒过来安慰她。

    “嫂嫂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了这个家,咱们都在知晓,知晓……”

    哎呦喂,天家添妆哎,天家!换成老二彦坤你试试,她能夸出天际,夸出躲花来!到老大就一文不值,就撒钱喂眼了!好嫂嫂,真有你的!

    孔氏乐的坐山观虎斗,瞥见袁氏青白的脸和余氏的没好气,心中窃喜,真是太有意思了!

    “看,小夫妻来了!”

    正说着一对璧人入厅堂,苏锦身着大红织金妆花裙子云鬓高耸紧跟着周彦邦。那周彦邦万年如一的冰山面孔,因着新婚一改往日深色穿着,淡色云水蓝常服难得让他看起来面如冠玉,依然是不怒自威,却也总是让人难以亲近。

    所以,他一来,热嘈的场面顿时冰封住。丫头婆子们缄默,周玉汝姊妹们登时拘谨立身请安。他一贯黑脸让人摸不透,长辈同辈都不大敢跟他说笑。虽是兄妹,但好多庶姊妹难得见他一面。虽为庶,却也是家中大哥,少不得以扇遮面,偷偷的打量他和他的新夫人。

    余氏瞟了一眼两人,呷了口茶。她不说话便没人敢开口,一时间话不知从何而起,竟冷了场。

    苏锦进门就望到满屋子人,顿时紧张又头痛。心中暗暗揣测,他家可真是人丁兴旺,老老少少,抱在手里的,会走会跑的,姑娘爷,婶子大娘,叔伯兄弟,再加上丫头仆妇,满满当当站了整个厅堂。坐着的站着的,看着就头疼,更何况她今日头昏脑涨,哪里能记得住谁是谁!

    “姐姐生的好小,和我姐姐相仿,只怕讲和我一般大也有人信!”

    “五姑娘那可不是姐姐,是嫂嫂,快改口吧!”

    周玉屏无心一语,让冷却的场面瞬间热烈起来。从夫人到丫头都笑了起来。孔氏热络的牵起苏锦的手,借此打开话题,拉着她向前厮认。

    “我的儿,从今儿往后。你是这个家中的大嫂子,带你认认这些姑子丫头们。当日嫂嫂不适,一应相看都是我,见到你我就喜欢。如今也由我说予你,记不住也无妨,日子且长着呢!”

    指着周玉汝和周玉簪两姐妹:“这二位千金小姐,一位是咱们府上顶顶好的大姑娘,你家大爷和彦坤兄弟的嫡亲妹子,另一个磨人精的是我的丫头!”

    转身又指着袁氏后头的两位姑娘:“这坐着的是三婶母,先头你没来,一直在夸你。两位姑娘都是你三婶母家的,大一些的叫玉暖,小一些的是她妹子叫玉屏,刚才唤你姐姐的就是这毛丫头。”

    “嫂嫂可真好看,你来了咱们就热闹了!可有赏不曾?”哈哈哈哈,无心之言众人皆笑。

    周玉屏年纪小,说话最是口无遮拦,袁氏骂道:“还有你这样讨赏的,你讨人家就给你了吗?看你嫂子,用不着讨,天家封赏就送上门,如今还供在祠堂呢!”

    她心中有火,就是借机奚落余氏!比如赏赐比如恩典,讨不来也买不来。众人听得懂都不接话,唯有苏锦不知前因,被说的一头雾水。

    “此来匆忙,不知姊妹们喜好,都是些小玩意,笔墨纸字不值什么,姊妹们不嫌弃才好!”

    “湖州笔端州砚,嫂嫂费心,休要自谦,好雅致!”

    不同于其他人的把玩,周玉暖端端正正的给苏锦做福,这是苏锦收到为数不多的善意,上前拉住周玉暖起身。

    却不想有人刺心。

    “你清高,你孤傲,你和嫂子投缘,想来咱们都是不识货的。送个纸笔就是雅致了,可知上次在咱家花园子闹的夜叉婆也是她什么妹子,骂起人来可是泼辣,如今却雅致起来了!”

    周玉汝记仇,迫不及待的想讨回来,正好讨厌周玉暖的为人,连同这新嫂子一起嘲讽!

    苏锦不知其中缘故,以为她不喜欢,赶着解释:“我这哪里是雅致,我是个俗人,妹妹不喜欢丢开便是。我那里还有簪花,改日送来给妹妹。”

    “哼!我的东西都没地方搁了,稀罕这个。”

    说着“哗啦”往丫头怀里一扔,事发突然,丫头没注意,接住了砚台笔却掉在地上,好不尴尬。

    林初兰心中气的无法,这姑子真难缠!也不知哪里开罪她,当众给没脸。就便是这样,余氏不发话,谁也奈何不了周玉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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