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锋

    “这荷包好手艺……”妓子谄媚,摸着兰草绣样不住夸赞。

    却不想周彦邦“倏”的收了回来,正色道:“你不要碰,这是夫人手艺!”得!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好不尴尬!

    妓子讪笑,大老爷们却是哄堂大笑。这活阎王陡然论及家长里短,似乎有几分惧内。哎呀呀,想不到想不到,还能有镇住他的人?也对也对,谁家没这点子事儿,气氛登时松弛,好不其乐融融。

    丁知州调侃:“懂懂懂,明白,阃令大于军令!周大人爱妻心切,苏大人教女必定才貌无双。红袖姑娘这厢,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曹盐政也来凑趣:“檀郎谢女,天家的话岂会有错。好生羡慕,比不得我那粗妇,行动打骂,河东狮见她也要躲着些,哈哈哈哈。”

    “如此说来,夫人喜欢些什么?咱们这的花翠头面,吃食摆件。广陵府的香粉,平江府的绸缎,虽比不上京中,也带些土产给夫人尝尝鲜。”

    笑声中,周彦邦和宋清平皆面无波澜,心内却是浪潮汹涌。

    挑灯打盏,酒酣耳热的一众官员们齐齐聚在岸上,躬身送别周大人。望着他的车马走远,所有人都长长的舒了口气。

    “终于把这尊菩萨送走了。”

    “哪里是佛,分明是夺命判官!”

    晚风徐来,丁知州打了个哆嗦。曹盐政席上装傻充愣现下却清醒得很,迅速的打发人,安排轿子:“跟上,快跟上。大人醉了,只怕要人服侍,快送了去。”一乘软轿载着风姿绰约的妓子,红袖理了理装束,胸有成竹。昏暗无人的路上,颤悠悠的消失在夜色中。

    “他不是不收吗?”

    “不收?屎壳螂掉蒜臼,装蒜!”曹盐政又从狗变成人,口沫横飞的解释道:“他们京中比咱们还盛行,玩的还花。除非他不行,和尚还俗,道士破戒,柳下惠来了也扛不住。望月楼出来的,是尊佛也能拉下马!”

    虫鸣寂寂,蛙声一片,幽深的池塘,莲瓣摇曳。夜风吹散白日的喧嚣,恭维声,谄笑声远去。两个聪明人头脑异常清晰,彼此心知肚明。宋清平知道他想做什么,依然谦卑有礼的站立,反倒是周彦邦,端坐在太师椅上,满目森然。

    “宋大人,我是该称呼你大人呢还是义兄呢?”

    “岂敢岂敢,您是二品大员,赫赫威名,下官不敢攀扯。”

    “不敢攀扯也攀扯了!”嘴硬,你们还真是脾性相似,一样的嘴硬。

    “你还在这里跟我打官腔,你的官怎么来的你知道吗?是你义妹用了岳父的清誉替你求来的!共读之情,情同手足,宋大人这份人情打算如何还?”

    宋清平愕然,这是他不知道的。他只知他是凭学问,靠功名走上来的。他不知当年那个小丫头有如此深沉的打算,令他羞愧令他汗颜,一时间赧然的无言以对。周彦邦是带着十分的气焰来讨伐的,见宋清平同他周旋,言谈之间的躲闪,便越发觉得他们两个隐瞒了许多。

    “你知不知道所谓‘义妹’已为人妇,瞒着丈夫替外男讨情是何情形,该当何罪?宋大人,你如今也是一县父母,案子到了眼前,你该如何评断?”

    一番话宋清明顿时冲破迷雾,对两人情形、对周彦邦的发难了然于心。如此,他反倒站直了身,不再谦卑,他目光坦然的注视着周彦邦,毫无畏惧。

    “妹妹自幼娇惯,性情中人,未免任性。可我妹妹品性高洁,至真至诚,学识才情比之男儿过之不及。若非女儿身困囿于闺阁,科场及第不在话下!与大人之才华犹如天造地设,父母媒妁,天理伦常,既结为夫妻,信任为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此言何意,我甚至你知道你一定死死的纠缠于此,对她极力痛陈申饬!可大人。”

    躬身作揖:“她如今是你的妻,为丈夫的多些担待,是心胸也是包容。我若是你,前尘往事一个字都不会问。而不是费心打探,无端猜忌,拿捏住错处将她绑在耻辱柱上狠狠的鞭挞!这便是我的评断,也是一个兄长对你的交代。”

    “前尘往事?你们还有前尘往事?”

    犹如地狱里的回声,万簇箭矢直中红心,问的那样精准,一语道破天机!宋清平跪下了,直挺挺的跪下了,他在哀求,用他的尊严央求。

    “你大可不必理会,论品级论身份。我身无长物,与你不能相提并论。苏大人那样信任把她交予你,你要对她好,不辜负她,更不要欺负她。她虽任性,却至纯至善,念她自幼颠沛寄人篱下,行事多有鲁莽。她有错,可无罪,你对她好她会千百倍的还付与你。不要再纠缠于此,予你,予我还有她,相互之间留个体面,所以这也是一个无用的兄长无奈的一点忠告。”

    “好一声妹妹,好一番真情实意,心声吐露,好一番巧言令色!”周彦邦把扇子一掷,竟摔断了!

    冷冷说道:“这件事我却不这样看,事关礼教风化,它很严重。内宅妇人,擅通外男,私德有亏,咱们原则立场大有径庭。是我,我偏要狠狠的责罚,禁足忏悔,关入后宅永不得出世。”

    说着还猛拍书案,气愤之情溢于言表。如此迂腐,叫板是吗?宋清平凌然对视。

    “那你便是道貌岸然,欺世盗名,恃强凌弱的伪君子!为了你家中名声,为了自己的私愤,为了你的斯文脸面,无端猜忌,霸凌她弱质女儿。不过是陈年旧事,一封信一句话,无中生有。”

    “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那送上门的妓子,箱笼里的财物,若论罪过,你该当何罪?她不过是一时糊涂,让你这样糟蹋她?站在男人的角度,我看不起你,阴险狡诈的伪君子,你就是嫉妒!”

    “那你怕什么,前尘往事有何不可说?分明是你们早有暧昧,苦命鸳鸯离散后,旧情未改,依然藕断丝然。一个暗中襄助,另一个欣然笑纳。一个为国选材,一个理所应当。奸夫淫、妇,蝇营狗苟,寡廉鲜耻。亏你自诩圣人子弟,不过是利用她家世地位,用故去的岳丈帮你筹谋。哼!这般盛德君子,别叫我说出好听的。”

    “你……”唇枪舌剑中宋清平哑口,他好狠,这让他不禁为苏锦的处境担忧。

    他骂人,他急了,周彦邦心中更加笃定。纵然怒气滔天,杀了他的心都有,可依然波澜不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两个人可真是少年情谊,一个瞒天过海,巧言令色,另一个七尺男儿,下跪求情。你们的痴情戏码,我一个都不要看!巧舌如簧,恬不知耻。你说我嫉妒?我嫉妒你什么,嫉妒你靠着女人路子上位?笑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宋大人,你满腹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还有何颜面同我在这儿争长论短,这官儿做的不汗颜么!”

    “骂我可以,不许你侮辱于她!”跪什么跪,宋清平陡然站了起来,阴沉了面孔:“她初嫁时,你只是区区河工主事。你仕途的转折点吏部员外郎是怎么来的?是谁借了裙带风?从那以后,谁平步青云,你问问自己对得起她吗,苏大人的半子贤婿!”

    “放肆,撅竖小人!”周彦邦拍案而起。

    宋清平忍无可忍,他没想到他是这等器小狭隘之人,以他的阴狠毒辣绝对做得出那些。想到她被困在宅内羞辱折磨,生不如此,那样比杀了他还难过。

    “在大人面前,卑职是小人,大人物摆布小人物,小人物没有办法做选择,要么顺从谄媚自保,要么坚持自我毁灭。此时你上峰,我是下官。于年岁于官阶你怎样羞辱我都无谓,但妹妹何错之有?”

    啊?何错之有?他想不通。

    “她何其不幸,竟遇如此心胸狭隘之人。一个男人,揪住过往不放,不若妇人。但你记住,若你哪日薄待于她,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这时我是她兄长,你是她丈夫。以大人之势,在下何足挂齿。这官当真不做也罢,要如何悉听尊便。”

    激动处,眼眸中闪亮。可她还在他手中,人质挟持的感觉真令人无奈。服软吧,说个软话吧,但愿他能良心发现。

    “大人,是忠告也是祝福。你们是夫妻,应两情相应,彼此忠诚,厮守到老。妹妹少不更事,她的好你日后自有体会。这是我的坦白,也是肺腑。你若不能醒悟,我只一句,为难她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有什么都冲我来吧!言尽于此,宋某与大人无话可说,祝你们夫妻百年琴瑟。”

    宋清平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去,可他走的一点也不潇洒。如此撕破脸皮,受煎熬的只怕是作为妻的她。他气他原来是如此器小之辈,他更气她的自作主张,他感慨、他愧疚她对他的帮扶,可更他可怜、担心苏锦的处境。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已做最坏打算。若周家休弃于她,那么他便辞官带着她永永远远的避世。可若是将她禁闭起来,羞辱她,折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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