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

    “我们只说接府上调理,他们说没有自家主子送到人家调理的,自会请医,不让去。后头我们说只见见,让带去的太医瞧瞧,他们还是不肯。再往后就撵着赶紧走,闭门谢客。别说接家来,咱们连门也入不得。还说姑奶奶一日昏似一日,见不得客。姑奶奶是生是死咱们一概不知,还说、还说,报丧时自会去府上请,怎么办呀!”

    听云的哭诉让苏锦的心揪成一团,这是被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凌迟!

    是呀,不就是多个屋里人吗?她能如何,他的前程,姑母的病,让她闹不起来。说出去的话,碎掉的簪子,都成了笑话。她要把她吐出去的口水、浓痰、钉子,硬生生捡起来咽回去!

    猜到会拿姑母要挟她,可没想到如此歹毒!歹毒至极!心中的怒火腾的燃起,愤然转身,夹脸就是一记巴掌!

    “啪”

    好干脆!

    猝不及防的巴掌,打的高盼儿不知所措。来周家恁久,这是苏锦为数不多的发火,更是第一次打人。大庭广众,周家往来频繁的花园子里,谁也不知她想到什么,谁也不懂她心中的翻肠倒肚,油煎火烤。往日爱笑和气的夫人,今日这般阴冷,变得和周家的女人一样。

    “贱人,淫、妇,我们上辈子欠你们的,还是这辈子没行好事,一个两个的都坏在你们手上。坑了姑奶奶一辈子,又来害我们姑娘,不能换个人害吗?这家子就是一窝子煞星!阎王打盹让你投生做人,藏好你那狐狸尾巴,再吐坏水,打死你还不是捏死个臭虫!”

    林初兰只恨打的轻,紧跟着踹上一脚骂将起来:“跪着,就在此处。”

    苏锦知道,此时她变得和余氏一样,面目可憎。这不是她想要的,却为何变成这幅模样?

    又下雨了,下人们护着苏锦回去,高盼儿独自跪在雨中。雨水汇聚成旋涡,混合着泥土弄污了裙裾,弄脏了面孔。脸上的巴掌早没了痕迹,丫头子能有多大气力?可心里的巴掌印子却已牢牢扎根。高盼儿不气,这巴掌打的好啊,告诉她不要手软。既然没退路,那便是鱼死网破,你死我亡!

    周彦邦顺利的擢升,成为新任的吏部侍郎,掌管着官员资料以及人事任免权,影响着很多官员的仕途。谁都知道他是阮廉培养的继任,未来的尚书大人,铨选考课,身握事权,紫袍加身,甚是风光荣耀。

    委命书下来那一日,高盼儿随着他和苏锦带着大房姬妾拜谒家庙,恭敬肃穆的开祠堂谢祖宗。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周家累世林林的照影、牌位,她为自己是这官宦贵胄世家的一份子感到自豪、钦羡、荣幸……

    与有荣焉,幸甚至哉!她为自己当时的决断沾沾自喜。

    她看着前面的夫君宽阔的肩膀,紫袍乌纱,高盼儿眼里发光,攥紧了帕子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瞧瞧,这就是我高盼儿的眼光,我选的男人进禄加官。裴大那个酸腐哪辈子能如此位置?此刻不晓得在哪个瘴厉之地做芝麻粒大的官,我随他去穷僻之地?服侍他老娘和叔伯?

    自然她也看到了那块匾,听到了众人对夫人的恭维:“大夫人福将,大夫人吉星,大夫人封诰!”

    高盼儿看着苏锦被众星拱月般的围着,坦然的回谢,嫉恨之情如困兽般压抑在心底。没有人会对一个新收的屋里人贺喜,没人会专注一个三房姨娘,这一切尊荣都只属于夫人。‘檀郎谢女’,不,以后她的牌子也要列位其上,受世代供奉,死生都是周家的人!

    周府热闹了几日,周彦邦更是外头里头两边请,常常是夜半才回。苏锦不去想也不去问,也无甚夫荣妻贵的荣耀感。自打高盼儿进门,仿佛一下子冰封了欢乐。再没了从前的愉悦,整日没精打采,食不甘味。上至孔氏、袁氏,平辈的颜端仪、周家姊妹,下至体面奴才、丫头小厮。

    “恭喜。”

    “同喜。”

    “你是有福的。”

    “天家垂怜,祖宗荫庇。”

    说来说去总是这些场面话,熟稔的话术,苏锦每次都要重复的讲。下人们来磕头就赏,到最后一应都是林初兰应承,苏锦称病不出。周玉暖打趣她淡泊明志,苏锦想说,这分明是心灰意冷。

    连日的庆贺,戏点到手软,‘加官’跳的她头晕。喜悦若不是发自内心,那么真是令人疲惫不堪,又恰巧周彦邦生日还要操办,正为难之际。胡氏鬼点子多,求着苏锦。

    “咱们不用往年那套,无非是吃酒点戏祝寿。咱们来点新鲜的,天下的戏文都看尽了,不如咱们给他来别出心裁。只在咱们院儿中,我会唱,高姨娘会弹。他听惯了外头的,听听咱们的,岂不好?”

    众人都笑她主意多,没想高盼儿却拉了脸推说手生不愿意。

    “手生?简直要笑掉门牙,凡爷在,你那筝声何时歇过。这时推说不会,怎地,难道和我这狐媚子弹唱你脸上无光不曾?给主子们上寿由不得你推脱。”胡氏就是有意,一样的奴才少装清高,非把你拉下台!

    高盼儿心内窝火,却也不好发作,兴兴头的对苏锦:“夫人闺阁中专请了师傅教习许多年,弹的一手好古琴,趁此机会也给咱们听听?”

    话音未落,被林初兰一口啐到脸上:“老母鸡上房顶,你算个什么鸟。主子弹琴给奴才听,又是你高家的规矩?铁匠铺里的料,挨打的货,收起你的歪心思,主意敢打到主子头上,讨我一顿打!爱弹不弹,不弹拉倒,别给脸不要脸!”

    直骂的高盼儿脸上滚烫,笑的胡氏直不起肚子,春蕊也笑了:“甚好,夫人也能和爷见见面……”

    正是初六晚上,胡氏张罗的起劲,拿出一色的银器,银杯银碗银匙。冬月里冷,让周彦邦和苏锦坐在炕上,她们在下面安席。几十盏大烛照的屋宇甚是辉煌,无非是敬酒祝寿,说尽吉利话。

    胡氏绯红江宁缎子撒花裙趁的人如玉,举着银杯撒着娇请周彦邦吃她的酒。高盼儿海棠红杭绸夹袄甚是惹眼,偏一副娇羞劝着周彦邦少吃。加上一大帮丫头仆妇,热热闹闹,莺歌燕舞。金银玉石套在白嫩嫩的腕子上,璎珞步摇插在乌蓬蓬的绿鬓上,红烛绿蜡,纸醉金迷,笑声、歌声靡靡萦绕。说不尽的富贵无极,人间至乐。

    周彦邦吃的两颊酡红,今日高兴,来者不拒。加官进爵仕途风顺,又觅的心爱之人,佳人相伴左右。正是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舞萦风,吹散一春愁。金粉地富贵乡,说不尽的花团锦簇。

    “夫人……”春蕊银箸夹起金黄色的金丝芋头松瓤卷,让着她吃:“爷高兴咱们也高兴,今日竟是木刻的苦罗汉,难得一笑。好的还在后头,爷若喜欢,今儿要怎么赏我们?”

    “只管开口!”

    爽快,兴起的周大人别有一番风流。

    无疑,权柄在握,又挥金如土,这样的男人是有魅力的。苏锦正置身于馆阁之中,看着环肥燕瘦争风吃醋,争宠夺爱。她忘了那一掷千金、豪放之人正是她丈夫。茫然看着,她的丈夫在她的眼前和姬妾调笑。却原来梦一样的世界,她竟像个局外人般置身事外,认真的看戏,仔细观察每个人物,仿佛那上座的不是他夫君,这里的人她都不认得。

    闻言,胡氏高兴的直拍巴掌,越发大胆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嗓。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

    “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好!好词好曲儿好嗓音,婉转悦耳,细软娇媚,筝也好曲儿也妙!苏锦心中跟着默念下面的词。

    ‘若男,前儿说带我去瓦子看戏,也敢食言?’

    ‘不敢不敢,你是尚书府千金小姐,满腹经纶。我一个武将粗人出身的姑娘,又不会干的湿的,又不会附庸风雅。你找别人玩吧,我原给小姐提鞋都配不上。比如这瓦子里,街巷中,腌臜不堪,岂是你金尊玉贵的小姐去的地界。脏了绣鞋,遇了贼人,坏了规矩,我搭上小命也赔不起。可不敢把小姐往下流带,你家奶母姨娘要找我拼命!’

    ‘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一处读书的,还论起高低贵贱了。我多晚说你什么了,你逃学溜出去玩我和哥哥哪次不帮你瞒着遮着。你几日未来,我母亲只当你病了,打发人去你府上问询才穿了帮漏了陷。你现在又拿话噎我,我真是冤死了。下次不来好歹打发小厮给我报个信,母亲那边好替你遮拦。如此,好不好,别气了。喏,我亲手做的蜂蜜凉糕,被母亲看见又要罚,快尝尝。’

    ‘看在这糕的份上,姑且原谅你吧。可是这书读的真没意思,比坐牢还难过,可怎么办呀!’英若男趴在书案上拉长了嗓音。

    这死丫头从不肯低头,每次都是我求和。书塾里的阳光那样好,照在她脸上粉嫩嫩。紧接着宋先生来了,两个人连忙噤声。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若男不情不愿的念叨‘犬马犬马,犬马是用来骑的’,他们跟着重复,哥哥就在旁边,微风和煦……

    “噗嗤”睡着了,睡梦中笑起来……

    歌声乍停,众人仿佛被定住了身,面面相觑。周彦邦忙止住琴瑟,接过丫头捧来被子,小心翼翼的给她盖上,生怕吵到她。

    “林妈妈,我瞧着夫人总是恹恹的,昨儿给夫人送了几样小厨房里的饽饽。还有按她说的法子先府上制的蜂蜜凉糕,她吃了吗?”春蕊悄声的问询。

    “哎。”未语先叹气:“竟是动也未曾动,奶猫子都比她吃的多些。近日总懒怠的很,她以前爱炮制香,爱做吃食,如今都不弄了。二夫人和三姑娘来找她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叫她园子里逛逛她只是不肯动。又把老爷以前书本子翻出来,苍蝇头大的字写了恁多,密密麻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夫人近来总这样吗?有多久?没请太医来瞧瞧,怕不是……”

    有了?胡氏放下酒盏,高盼儿瞪大不可置信的双目,周彦邦更是十二分警醒。

    “你们都退下,悄声些。”

    周围安静了下来,苏锦依旧面露笑容,烛光映着脸上的绒毛额上的碎发,朦胧可爱。他们有多久没见面,又有多久没好好的说话。她醒来只是冷漠,她睡着才是从前那个她,他想陪陪她,安安静静像往日那样。

    “咣当”银杯落地,苏锦惊醒,惶恐的望着陌生的情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啊、啊,这……这也是她的‘家’,只是不是她儿时的家。原是一场梦,醒来无限哀思,偏天不遂人愿,美梦乍破,活在梦里该多好!

    “姨娘,姨娘,我累了,咱们走!”苏锦慌的好似末日,抓住林初兰好像救命稻草,只推精神不济,带着自己丫头逃一般离去。

    “爷~~~”

    “滚下去,都滚。”

    热热闹闹的寿宴,不欢而散。

    “我看见了,你就是故意。银杯离的恁老远,你故意打翻在地,不想让夫人和爷在一起!”

    “姐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高盼儿笑的好无辜,狼才露了爪子。胡氏第一次见识到她的阴损,管你是狼是狗是兔子还是狐狸,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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