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

    春蕊同胡氏一处,早换上了素净衣衫,簪环全无。

    春蕊哭哭啼啼抱着孝廉,絮絮的念叨:“我儿,可怜你年幼,父亲乍乍没了。你又是长子,灵前摔盆挑幡皆是你,少不得早早成人。”

    “儿,莫要淘气,没了父亲教导要更自立才是。撑起门户,孝敬夫人,别叫人小瞧咱们!儿,你听懂了吗?”

    春蕊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胡氏怔怔的发呆,半晌才发声:“竟是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此一言,两个妇人并着一屋子婆子丫头,抱头痛哭。

    院子偏房内,高盼儿屋内门窗紧闭。墨雪扒拉着窗棂子,隔着湘妃竹帘子偷偷往外瞄,贴着耳朵仔细的听。

    指了指正房,悄声言语,恐惊天上人。

    “正房里头,忙着置办衣服,布置灵堂。”暗哑着嗓音:“姨娘,人多半是没了!”

    啊呀,还真是,怎么就?嗐,不中用!

    高盼儿寒着脸,只怕是这院子里、这府上、乃至天地间,死了丈夫独一份的镇定!

    从知道身负重伤起,她早做好了打算。可得到确切消息,仍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

    不过她很快定了神,神色异常肃穆,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

    “我的体己、头面、细软、金银首饰可都准备妥当?”

    “姨娘放心。”

    墨雪多机灵,恐人听到,下半句未出口还不忘瞄一眼门外,确定没人才开口。

    “分成几个包袱,只当回老娘家,偷偷的带了出去。现时已在高府老太太手上,姨娘下一步打算如何?”

    如何?嗐!她好悔。

    当初要什么脸面,问她时却又推辞什么,就该立时取了身契拿了银钱离了这里。

    不过是想做戏做足,等到苏锦一走,做出一副备受欺凌的模样,让他们以为她是被逼无奈。

    谁想、谁想,竟节外生枝,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竟去的这样快!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寻机找祖母商议再做打算!

    一时间院子里沸反盈天,灯火通明,哭声掀顶,幔帐飘零,十足一副大丧大殡情形!

    狼烟恶雾密布的一团混沌中,她使劲的跑啊跑啊,也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是何追她。就是怕,就是闷头跑。

    不行不行,太累太累,跑不动了。再一抬头,周彦邦就站在前面,她冲过去拉住他:“快跑,被追上就惨了。”

    可他却纹丝不动,她怎么也拉不动呀,急赤白脸的骂他打他。

    眼看一团黑影破雾而出,就要追上来,她张口就咬住他的手。

    再一抬头,他身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汩汩,汩汩的冒着血,眼睛里、嘴巴鼻孔里不停地往外涌……

    啊!

    吓死了吓死了,幸亏是个梦,急促的呼吸中,发觉后背湿透,冷汗淋漓。

    下一刻立马去寻他,赶紧把手过去试体温试鼻息,还好还好,无事无事。

    再一看,天才微微亮,动作把小鸳儿也惊醒,两个人总共没睡一个时辰!

    “夫人,你且去换身衣服。昨日到今晨,血淋淋的好不唬人。趁这会子爷暂无碍,你快去换,回来咱们给爷灌药汤子。”

    对,对对。

    “啊,啊呀,天爷,夫人。”

    可刚一转身,小鸳儿跳了起来,叠声叫住她。

    “夫人,夫人夫人。不得了,动了动了。”兴奋的指着榻上的人,涨红了脸:“动了,爷手指头动了。真的真的,我看到了。不信你看,夫人你快看。”

    苏锦惊的赶忙扑上前去,定睛一看,果真!修长的手指,极微极弱的动弹几下,眼皮也略有翕动。

    只这一星星动静,足矣让人泪流满面!

    哭着握住手掌不肯撒手:“怀卿,怀卿,你命大,你没死,快睁开眼,看看我!”

    “天神菩萨,大罗真人,小鸳儿日日夜夜拜你们、谢你们。”

    主仆二人,一个伏在榻前哭。一个高兴的四处乱拜,说着说着又哭出来。

    “天老爷你还是长眼的,救了我们爷,也救了我们夫人,没让那黑心烂肠子的得逞……”

    如此,苏锦更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服侍。一茶一汤,一洗一沐,皆亲力亲为。

    只是从那日一丝丝苏醒的迹象后,周彦邦仍旧昏昏不醒。

    问过院使,也只是说,马上跌落,脑中有血块,假以时日自动吸收就好了。

    她又问,若不吸收呢?

    院使摇头不语。

    小鸳儿抢话,难不成一辈子就躺着了?

    院使连头都不摇了,还是不语。

    啊,这……不说话就是默认?

    小鸳儿登时跌坐大哭:“本以为救回来命就好人一个,谁承想闹了这么个结果。嗐呀呀,这算什么事,不睁眼不说话,活死人呀!”

    苏锦倒是异常镇定,依旧尽心尽力的服侍,反正是生是死她都认,这般能喘气就好,就好!

    除了院使开的方子,她仿佛钻研一般,自己开始研究医术。《素问》《内经》得空就拿在手里研读。

    她想着,无非是脑中淤血,血散了人就好了。

    川芎、红花、黄芪搭配积壳、牛膝有解痉、活血化瘀,最是好。

    方子拿给院使看,院使捻须点头,说也可以试试。

    既如此,那么她就自己着手动工。

    毛脚医家上阵,院子里支起红泥小火炉,坐上煎药的砂锅子。

    几味药物让人配了来,一一过目,斤重钱两,一丝不能有错。

    她不认得铜戥秤,就叫人找来外头的生药铺的活计,帮着过称,再让她下方子。

    药煎好了,她还是怕。怕也没办法,就自己先尝。

    想她那样怕苦的人,自家病都不肯吃药,现在尝起自配的药竟眉头都没眨一下。仰脖而尽,看的小鸳儿心中直泛呕。不由得抱怨。

    “您也忒较真,那药一股子腥臭味儿,找个猫狗试下,何必亲尝。若吃出问题,你不也折在里头?”惹她当头给了个暴栗:“真是如此,才要亲尝!”

    好好好,你要尝就尝只是不要让我尝!

    不光如此,日常饮食上也更是用心。

    他瘦啊,瘦的皮包骨!

    镇日的昏睡,因他不能吃硬食,生怕呛着噎着。所以日日只有苦药汤子,薄汤寡粥。

    她给他擦拭翻身时,原来魁梧挺拔的人,瘦的一把骨头,摸着硌得慌!

    不行,这样不行,他又不是草不是虫,喝风饮露就可,好人也被寡死了呢。

    这倒不用翻书,她儿时在在庖厨的经验帮了她。炮制吃食,她可是好手。

    他常吃金骏眉,爱酽茶,只喝茶有什么用。她就熬的白浓浓的牛乳,搭配着酽茶一起,放一点子桂花糖。

    心中想着,你不爱甜也将就些吧,吃糖才有能量有精气。小鸳儿心中疑惑,这稀奇古怪的能有用吗?

    不管,她就小口小口的呷,竟比粥吃的还多些。

    喜欢就好,喜欢就变着法的煮。牛乳够了换羊乳,桂花蜜腻了就换槐花蜜、红糖,能多吃就多吃。

    再有就是选上好的牛后腿肉敲的稀烂碎碎,熬的烂烂的粥放在一起咕嘟,放些精盐豆酱,咸鲜的吃着有气力。

    荤素也要搭配不是,山药南瓜小米粥煮的清亮,换着法的吃!小院里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断。

    可也只是那日微微的动,再没了好转迹象……

    哎,不禁叹气,想到此,愁杀个人也!

    如此过了五日,院使来来回回。不过是诊脉问药,脉摸了又摸,眼皮子翻了又翻。见他只是不醒,来了又走,终没个定论。

    日暮黄昏,苏锦独守着砂锅,里头熬着羊肉枸杞粥,一根筷子撑着咕嘟咕嘟冒着泡。

    ‘最多八日,再不醒来,怕是大势已去。’

    这是院使私下里交代,只有周维儒和她知道。

    她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一番苦心终究化灰,连周维儒都劝她说,天命不可违。

    “哎呀呀,都溢出来了,小蹄子都躲哪去了,怎留夫人一个人守锅。”

    小鸳儿上手揭盖儿,烫的直摸耳朵。

    苏锦这才回过神来,无神的嘱咐道:“盛上一碗,你先尝尝,好了咱们去喂他。”

    那当然,早想此巧宗,夫人炮制的这些美食看着怪,尝着却新鲜。

    大爷一个病人能吃多少,剩下的多数都落入小鸳儿的腹中,可便宜了她!

    这不,小瓷碗里装上一碗,心急烫着舌头,可又难却食材的鲜美,连连称赞。

    “夫人手巧心也灵,能想到这些食谱子,吃的新鲜又独到。常言‘三代为宦,方知穿衣吃饭’,这才是大家子夫人的雅致。我们饮牛饮马,吃饱了不饿就成,再生不出这些心思!”

    夸了半天不见她言语,瞅着脸黄蜡蜡的,端着碗盏想喂上一口,苏锦别头。

    “院使说了什么?可是有好转?”

    吧嗒,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余氏的上房灯火还亮着,才用了一碗燕窝茶,闭着眼,刁婆子正给摘头。

    扑鼻香的桂花油一下下的梳着长发,终究是岁月不饶人,保养的再细致,也生出了几根白发。

    刁婆子悄无声息的剔除,藏在手心里。

    正是,该施粉施粉,该搽胭脂搽胭脂,该保养保养,庶子的事与她何甘,和他泼才老婆死在外头才好!

    “潜斋里那位不大好,虽说命救回来,可终日还是不睁眼,院使说……”

    “说什么?”

    余氏忽然睁开眼,刁婆子凑近:“凶多吉少。”

    “小豆子窗户根听到,院使大人说,咱们这位大爷再醒不过来,就没章程了!”

    “人有气可脑子是死的,吃喝拉撒皆要人服侍,还不如个骡马畜生,不过是喘着气的活死人。媳妇子日日守着,巴巴的盼着,怕是要落空!”

    哼!余氏冷哼。

    “这不都是她自找的,当日人去了,也能放她出去另寻人家。如今可好,守着活死人成个什么夫妻。且等她回来再算账,我饶不了她,你那巴掌不能白挨!”

    定定又是一声长叹:“哎,我玉汝过的甚日子,好好的男孩落了胎。”

    “姑爷到底何病症?说出来一起想想法子也好。苦命的儿,都是这丧命星作祟,老大屋里头都是扫把星、白虎精!自她来我家就没消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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