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故-林初兰(一)

    “可我怨啊!”

    濒死之人铆足气力,将这句说的尤为清晰。紧蹙双眉,怨的戚戚艾艾。

    “咱们家也没做坏事,老爷一世清廉,夫人乐善好施,犯太岁还是小人?不能一个两个都折在高家手上。嗐!老爷一生没错,就把这件事办错了。”

    “我太信他了,老爷怎么会有错,他选的都是好的,做的都是是对的。他死前那么放心把你交给我,我却把事情办坏了。”

    “你和老爷夫人都是聪明人,自己的东西何须抢夺,不是自己的抢不来。可我总想为你挣为你抢,却处处害了你,心盲眼瞎的蠢物,都是我,都怨我,我要去地下请罪。”

    哭的呜呜咽咽,翻来覆去就是自责、请罪,拉住手又说:“我死了算个什么,可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啊!”

    “周家丧尽天良,欺你无人做主,生生把你配给了庶子。虎狼之窝,腌臜的毫无礼义廉耻,还不如个市井人家来的和睦。所以我常想,如果当日让你跟了他,也许事情又是另一幅情形。怨不怨我,儿啊?”

    “姨娘,娘,怎么能怨你呢,该怨的是父亲母亲,为什么这么早早把我抛下?”

    吞泪佯笑:“我嫁是我自愿的,是父母媒妁定下的。我走的痛快,你们怎么办,让人指着脊梁骨骂?我那时年幼,你拦的对!”

    “许了嫡子又怎样,不是日子熬不下去,颜丫头能那样不管不顾,一根绳子了结性命?跟了他又如何,入了官场,见了世面,加官进爵,环肥燕瘦,他就不会变?”

    “说来说去,我这一身臭脾气,都是你纵的!”

    她逗她笑,笑着笑着又都哭了。

    “是呀,都是我纵的。”喃喃自语:“姑爷这人,好时也通情理,怎么孩子一没了,竟像变了个人,翻了脸却像不认识一般。”

    “当日你为他,挨了那余氏老妇巴掌,老妇甚至威胁要治死你弄死你。后来你生养我跪下来求他,他都不松口,何其无情。端地是心思比海深,猜不透,也摸不清。”

    “你才失了孩子,他们又浪在一起,才多久就有了种,叫你如何不难过……哎,一言难尽。总之,你是天家添妆的,他们不能奈何你,闭着眼睛过。余氏总归要死,那小娼妇……”

    这却没奈何,服侍一个男人,可不得一辈子羁绊下去。

    哎……

    “所以,你还是回去,说个软话,认个错,两个人好好的,养下个一男半女。”

    “可你心善性子软,回去还不被一窝子狼生吞了。姑娘你可怎么好呢,我们都走了,这家子如狼似虎要吃人的,怎么好呢?”

    “好好好,回回回。我都依你,咱们明儿就回去,给你请最好的大夫,老君的仙丹,管情吃了就好。”

    泪眼朦胧的哄劝,林初兰又被逗笑了,摸着脸说:“傻孩子,医病不医命,老爷夫人也不会早早就去,这话老爷也说过。”

    “老爷,老爷,老爷……”声声念叨中,眼里放光,话音忽然大起来,挣扎着要坐起来。

    “儿,儿你来,靠近些。趁着还有口气,趁着还没糊涂,把我能想到的都告诉你。”

    她赶紧把耳朵凑过去,林初兰好不神秘,本就不高的声音压的更低了,说:“灶房樟木箱子最底下,丁香色旧帕子藏着一把钥匙。”

    “西门内泗水巷有一处房子,房屋地契都是我,现在是你奶公住着。那儿仓房里柴火下几口箱子,都是老爷留给咱们的保命之物。有给我的也有给你的,现在都是你的了。”

    “他走时说,你生养在官勋人家,嫁到豪门望族。从金窝到福地,没经过世间风雨,哪晓世上人情淡薄,不知外头的艰辛。唯有黄白之物,终究能给咱们体面。”

    “现在看来,他全说对了,全算准了,岂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上山打虎易,开口告人难’咱们出来能不向周家伸手,都是老爷给的体面。”

    “老爷就是老爷,一件事咱们能看一寸,他能看十里。咱们能看一时,他能看一世。他谋的远,好的坏的都猜中了,他留的后手果真你就用上了。”

    “为父为夫,这才是个男子汉,姓周的算什么东西,他不是个人……”

    说毕猛烈的咳嗽起来,提起父母,苏锦已然泪雨滂沱,趴在身上:“那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我就没亲人了……”

    “我儿,我心里一万个丢不下你,可我的命数到了。”

    “老爷谋的再远,可惜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退路都想好了,有了这些你总归不会露宿街头,到底体面些。只是没想到尴尬的境地,离不了也去不得,活死人一样被困着,不痛快。”

    “原以为有天家在,他不能休了你。现下看,那些体面和恩宠却把你们绑在一起,披了枷戴了锁。哎,老爷算的出命,破不了命。”

    “孩子,我告诉你,把我埋在老爷和夫人边上,不拘哪里,能望见他们坟茔就好。下去长长久久的服侍他们,浆水我也能喝上一口。”

    “我这辈子知足了,没有朝打暮骂,主子都体贴我,床前有人尽孝,临了还有人送终,老爷夫人的福全被我这个奴才享用了。”

    “儿啊。”

    颤抖的手茫然的去寻她,贴上面颊。

    “现在唯一放不下的是你,我走了你怎么办?下去该怎么跟她们交代?让我想想,再想想,说完就走,就走……”

    声量越来越弱,人似沉沉。这一番话说完,再没了气力,闭着眼,叫也不应。

    浓云拢聚,攒云孕雪,层层的乌云笼盖四野,登时变了天。

    苏锦仰望,满面愁容,怕是要下雪,两人急急的把她抬进屋。

    人和这天气一样,说变就变。上午精神还济,下晌就不行了,水米不进,昏昏不醒。

    偶尔一声“姑娘”,待苏锦奔到眼前,她又说不是。

    原来她喊的是母亲,是她当年陪着出嫁的小姐。

    到了下晚,越发的不好,只出气没进气。

    见苏锦只是不肯松手,柳絮忙打水,攥着帕子,焦急的半劝半哄。

    “夫人,由不得您想不想,该给姨娘擦洗、穿衣服,咱们不能让她赤身来赤身去。身子僵了不好穿,收拾妥当咱们守着,姨娘也是这个意思。您看先穿衣服,行吗?”

    一双眼睛真切的对上她暗淡的垂眸,依旧是不言不语也不行动。

    忽而一个伶俐,翻身上榻,紧紧的抱住林初兰,不愿意她的身子冷去。

    “不、不要跟我睡一起,说不定几时咽气,身上不干净,吓着你。”

    “别,别撵我。让我抱着你,就像你抱我。”她哭的不能自已:“像我落生时,像咱们来时,你就是这样抱着我,给我取暖,现在换我给你暖。娘,我给你暖着,别走别走……”

    林初兰幽幽的叹气,像是梦呓:“还是回去吧,你是个夫人,住在庙里算什么。别总臊着他,你先低头,给他台阶下,后头还能生养。”

    “那老娼妇不得好死,可还有个小淫、妇,可怎生好,难不成这辈子还要同她盘弄下去?黑心肠倒有马骑,热心肠偏没饭吃,老爷夫人,你们看不到吗?怎不心疼姑娘,给点甜头……”

    “不,你不在了,我也随你去。”

    已经睁不开眼,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早没了哭的气力,泪珠子顺着眼角汩汩而流。

    “都讲善恶有报,可世间总黑白颠倒。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爷夫人是,你也是。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初兰无用,下去赔罪!”

    发出最后一声怨气,挣扎的手狠狠的跌落,再没了言语。

    窗扇紧闭,无风来,灯自灭,林初兰走的悄无声息。

    四更时分,苏锦摸着她的手冷了,身子凉了,脉息了,才知她去了。

    平静安详,只余一身牵挂。

    没有喊没有叫,甚至哼唧一声都没,就这样面目似常,仿佛睡着了。

    她知道自家女孩胆小,恐她害怕,故而走的安静。

    “娘,娘,你到死考虑的都是我。我倔,我不孝,一次次的惹你生气,一回回的替我操心。”

    “娘,娘,醒过来骂我打我呀,答应我啊,娘……”

    手足无措,鼻翼翕动,伴着热泪,口中一遍遍喊娘。

    娘不会再应了。

    不会了,唯有最后一次拥她入怀,脸贴脸喃喃自语:“娘,你走了,我没家了。娘,你等等我。”

    溘然长逝,与世长辞。

    不能不能,我不能接受,脑中黄吕嗡鸣,天地间长夜一片。

    娘,你等等我!

    说毕,翻身下床来,冲了出去。

    汹涌的风雪灌入破旧的门扇,“啪嗒啪嗒”风雪中不断开合,“嘎吱嘎吱”好不诡异。

    迎风沐雪,深一脚浅一脚,黑暗中咯吱咯吱,直奔愿生寺的佛塔庙宇。

    呵,这漫天的风雪真是痛快!这雪珠子打在脸上,真是清醒!

    古刹塔檐上铜铃迎着北风,摇曳不定,铜铃嗡鸣。像丧钟,哀乐徘徊,天地同悲。

    大口大口喘着气,却一点都不累,一鼓作气的登上了二楼。呼哧呼哧口鼻中冒着白雾,迎着风雪,面无悲伤,似笑非笑。

    她看着眼前这一切,看到了千家万户,每一扇门每一个窗内星星点点的烛光。

    那昏黄的暖光,像极了太阳,那屋子有人守有人等,可她却再没亲人没家了。

    她此刻异常的通透,什么高官巨贾,王侯将相,夫荣妻贵。都是假,都是空。

    就这一刻,闭了眼,倒栽头,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跟着姨娘去见父母,多轻松,多惬意,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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