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故-林初兰(二)

    柳絮一路追一路撵,跑的气喘吁吁可总也追不上。

    平时娇娇的夫人,今日怎地脚底生风,有如神速呢?

    却见她半个身子立在廊上,将要上前,唬的不敢做声。

    唯有轻轻的问上一句:“姨娘的后事要如何料理?”

    哦,还有姨娘的后事,不能让她死了没人埋。倒真应了那句骂人的话,‘死无葬生之地’,叫小人得意。

    所以,她还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

    “走吧,夫人,走吧。”轻轻上前,一把子箍住:“我扶您,咱们去守着姨娘。后头还是六七、周年、冥寿,都等你要一样样的做,走吧。”

    就这样,主仆一搀一扶,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走在飞雪连天夜里。

    大雪很快覆盖了脚印,覆盖了来时的路,苏锦忽然回眸,天真的问:“娘睡了?”

    柳絮搀着的手一下缩紧,没办法回答。

    谁想她进门先喊娘,“嘭”把个门关的死死。把自己和一个冷了的人关在里面,凭你死命敲门也不应。

    柳絮慌了,无灯无火,一路跌跌撞撞下山求援。

    周府的大门前,红绢纱的灯笼高挑,并着雪亮的羊角明灯,亮堂堂,明晃晃。

    车马轿汇聚在门前,下车的下车,落轿的落轿,人来人往,华服美婢,络绎不绝。大人们遇见了均打躬作揖,笑逐颜开。

    此一番为哪般?

    自然为庆贺周大人擢升,门生故吏,达官显贵,来往皆是大员。

    今日的周府高朋满座,吹弹歌舞,急管繁弦,欢声笑语,一派煊赫。今时的高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高盼儿笑着请着,陪着待客,陪着应酬。见周彦邦酒吃的面红耳赤,又是和合汤,又是醒酒茶,又是换衣服,众人眼中好不周到体贴。

    有人拍马屁:“大人有此夫人,果真红袖添香,鸾凤和鸣,神仙眷属。”

    夫人?有人唤她夫人……

    哎呀,不禁红云上脸,羞赧的扶了扶簪子,颇有些沾沾自喜。

    是呀,如今的她同正头夫人有甚区别。院内大小事宜一概请示她,场面上也是她,就连他的私库钥匙也在她手中。

    二房新续的弦,也要来她院里坐坐,笑着脸同她招呼:“大哥哥有姨娘,真是好臂膀。”

    就余氏那老妇,虽不理睬,但指定是嫉妒的干瞪眼。

    嘁!她难道不知,这都是他给的面子,谁不知道他风头正盛,红的发紫!

    让她深深的迷醉在尊贵的身份里,得意的人生中。

    看吧,今日外头也讲她是夫人,可见正印夫人活着跟死了也没区别。

    这才是她要的人生,夫人,哈哈,没错,我就是夫人!

    “不对不对,原是你不知。”周彦邦红着脸捧着盏,朗声解释:“我夫人在府外静修,她只是姨娘,不用同她客套。”

    这是明晃晃的掴她的脸啊!

    众目睽睽之下,主子打奴才的脸,毫不留情面的。热辣辣,响亮亮,劈手一个大嘴巴,把夫人梦打的清清醒醒!

    一时冷场,她尴尬客也尴尬,总有人圆场:“如夫人,如夫人也甚好。”

    高盼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不能生气,她还要笑,笑着承认。

    心中咬牙切齿的恨,狗屁如夫人!

    “哪里来的丫头,知道今儿什么日子,趁早滚远些,别叫咱们动手。”

    大老爷升了,就是周家的狗也体面起来。奴才们自抬身价,比之从前更加卖力的大声呵斥。

    “夫人,是夫人,愿生寺的夫人。”柳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急慌慌的语不成句:“林妈妈殁了,求诸位爷通传。”

    夫人,林妈妈,啊呀,殁了呀!

    天爷,小厮们虽不认得她,但听到夫人,谁都不敢怠慢。

    几个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动。于是乎敷衍她,说道:“里头有筵席,你且等着。”

    几颗脑袋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的嘀咕。

    这个说:“现下回事都要先过高姨娘,她可不是个好相予的主儿。小鸳儿不就是个样子,不是夫人出面,险些丧命!”

    那个又说:“可不,她日头正盛,能把夫人撵出去,咱们去回能有好?为这个得罪她后面还想不想在周府吃饭。”

    有人不耐烦:“那怎么办,夫人的事情总不能不回吧。你不说指定是个错,怪罪下来,周府这碗饭就吃的成了?”

    还是胡三儿主意大:“这么着,咱们回给周管事,球踢出去,回不回左右和咱们不相干。”

    好好好,还是这大胡子脑子转得快些。众人如释重负,乐呵呵的抽起草绳,谁的最短谁去。

    小邹子冻得跳脚的骂将。

    “大夫人在时,抽草绳是为了抢着回话,能讨个赏不是。到了这位小妇养的姨娘,竟成了个鬼母夜叉,谁他妈抽到,真是倒八辈子血霉。莫说赏,好不好一顿嘴巴子。”

    “爷想是鱼眼睛吃少了,怎地被这么个妖货迷住眼!”

    “什么?”高盼儿眉头一皱,好不耐烦:“晦气晦气,当真晦气!大好的日子她躺了尸。活着做耗,死也不挑个好日子,死了却也好,该死!”

    “那咱们要不要回爷?”

    “回个屁!”指头戳着坠儿额头骂到:“你长脑子没,爷知道了怎样?难不成丢下这一堂宾客去料理一个奴才的后事!笑话!”

    “再说那婆子是她自家的奴才,又不是咱家的。自家烧了便是,不过是个奴才,也巴巴的来报。叫外头的不用理睬,爷明儿就去登州,他不得闲,想等只管让她等去!”

    嘴上说的讲情讲理,心中可是有意为之。

    不能,决计不能让他去,上一次从那头回来,几日都宿在书房,腆着脸请了多次。

    何况今日宾朋大宴,他也是万万脱不得身的,左右道理都在自家这儿。

    不回他的事儿多了去了,况这奴才他最厌,就是知道了也只是知道了。最多打发个人去相帮,还能怎地?

    不回,就不回。

    打定了主意,笑吟吟的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给他送茶,竟一字不提。

    周升看的眼中冒火!

    这内中详情,这小妇竟瞒的死死,触角深入到他的方方面面。

    爷那样通透的人,怎如此糊涂,被人蒙在鼓里不知,夫人怎能不怨?

    周升看着觥筹交错的他,心中止不住愤懑。

    柳絮就等啊等,等到大门关闭,等到众客散去,也没人给她回话。

    这、这怎么个意思?好歹给句话吧?不行,夫人那边还不知是甚情况。万一、万一寻了短见……

    哎呀,情急之下掉头就往驸马府上跑。

    驸马府邸内院的灯次第亮起来,窗纱内人影仓促忙碌。

    不多时,有人慌慌的挑帘子,英若男满脸肃穆,步履匆忙的径直往二门外走去。

    丫头子跟着后头系斗篷,她瞧了眼,夺过来劈手摔在脸上:“谁叫你拿红的,懂不懂事儿。”

    丫头被骂的不知所以然,慌慌的跪下,英若男好不烦躁,提腿就走,不穿了!

    还是凌平川,自己的风雪帽还没系好。手臂上挂着绀蓝色斗篷,急急的追上去给她披。

    “且等等,路要一步步走不是。这儿到二门还有一段,坐轿子岂不稳妥。”

    一边追一边劝:“我的意思你还是别去,都交由我去料理。双身子走夜路,况她又是新死的,不干净……”

    “再多嘴你也别去了。”话未完,被骂了个干脆。

    等,等你老婆的头,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姨娘、丫头,新死,孤身一人……

    天雷老爷你单挑好人欺负!这么一想,热泪滚滚而落。

    “表哥,你们这是……”如晔披着大氅,徐妈妈撑着伞,茫然的看着忙碌的他们。

    “自睡去,别问。”他就丢下这句话,陪着他的姨娘大雪夜里头也不回的出府了。

    “妈妈,他们这是做什么?白姨娘怀着身子,表哥也不劝着些,还跟着出去。”

    如晔的关心都是真的,人都走远了,还立在雪地里看。

    “不问,叫不问就不问。由着他们疯去,这姨娘就是个疯子!”

    这一遍通传,从下山先是周府上,再等上好一会子,后头再到驸马府。

    虽登了车,可到底天黑路滑。顾及着有孕在身的大肚婆,车马终究是不赶快。

    英若男好不耐烦,冲着凌平川直嚷嚷:“找了匹瘸马,分明是故意。”

    又骂周彦邦:“这姓周的日里就该被雷劈死,夜里被游神捉去,抽肠挖心。”

    “这就不讲道理了不是,他府上一屋子人,哪能为个奴才丢下宾客,失礼不是?”

    “呸!”英若男噙泪骂道:“狗屁的世家公子,道德圣人。满脑子都是主子奴才。她不是奴才,是娘,亲娘。你们眼里从不把个人当人!”

    见她哭了,震颤着肚子抖动,凌平川愈发小心,哄着她说:“许是我们到了,他也到了。别哭,别混骂,留着力气劝解她呀。”

    帕子不停的给揩拭眼泪,英若男只是不领情,拉住了柳絮问:“你、你怎么不说话,是跌跤了吗?还是,她、她已经……,别骗我。”

    柳絮静静的呆在角落,垂头抱膝不说话。

    无心参与她们的斗嘴,坐在马车里却异常的安静。

    她这一路的心如火焚,一路的火急火燎,在这一刻都卸下重担。

    跌跤能有多疼呢?是心疼,心疼夫人的善,却总是好人没有好报。

    黑心肠倒有马骑,热心肠偏没饭吃,不错不错,姨娘说的一点没错。

    恨周府的无情,赞白老板的侠义,慕驸马爷的体贴,怜夫人的身世。

    迷蒙的双眼望着透亮的窗外,此刻外头已经开了天光。一路从黑夜到黎明,从伸手不见五指,到驸马府的车队来相帮。

    还好,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总归是还有人记挂着她。

    英若男是小跑着冲进去的,那门从里头闩上的,门扇拍的几乎要坏掉,里头依旧悄无声息。

    望此情,她的的眼泪哦,顿时止不住的流,喃喃的怨自己:“迟了迟了,我来迟了。丫头定然是,丫头……”

    你看她嘴上凶,遇事也是满脑子浆糊,正束手无策之际,凌平川哐啷一脚竟把个门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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