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二)

    “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蚂蚁、是蛆虫、人人不耻的婊子粉头。我都能偷生,夫人这样高贵的人为何要寻死?所以我想说,比之我,夫人还有甚想不开,有活路为什么非要寻死?”

    “噗通”,说着柳絮跪下了,铮铮有理。

    “我这辈子活着就是个累赘,是娘的累赘,是花子的累赘。今儿终于夫人能用到我,容我自作主张,自己活一次,死了也值。”

    “当年那一个包子应到今日该还,我早就是破烂贱人一个烂命一条,蒙夫人不嫌收在身边,聆听教诲。我找到了奔头,为夫人赴死我能得道升天,再也不在世间煎熬,求夫人成全。咱们两个都脱了苦海,岂不两全其美?”

    啊,这……惊天密谋,惊世骇闻,胆大包天。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生生让苏锦痴傻一般,空瞪着眼,半晌半晌不做一声。

    把柳絮急的呀,扯胳膊摇身子:“夫人,您说句话呀!残鼓更漏,说话间天光即亮,您就走不脱了呀,当真想回那笼子里?”

    不想,不愿,可也不能……,那是一条命啊!

    “岂不闻,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她的眼中散发着渴望,无比诚恳:“我欠你的,该我还了,犹豫什么呀?”

    极力渴求,以求替死?荒唐!

    “那也那大不过人命!”

    忽的一阵风袭来,檐马大作,铃声叮当,烛火忽的熄灭。

    苏锦摆手大骇:“这与杀人何异,这不行,断然不行。”

    见她还固执,柳絮慢慢的起身,点灯着蜡,复又拿起梳篦。细细的梳,慢慢的理,不是夫人的高髻,却是丫鬟发饰。仿佛经咒,一边梳一边念。

    “人都是要死的,人活着就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投生在帝王将相府,就是王孙公子千金贵女。投生在平头百姓苦寒人家,就是贩夫走卒娼妓优伶。中了榜戴上冠就是大人,刺了字入了籍便是贱籍,这世间公平吗?”

    “也公平,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死了都是一堆枯骨,再等等就是一抔灰,扬了就没了。衣裳头面名声地位都化成了灰,认不出公子小人,夫人妓子。死了以后,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世间再也没有夫人和柳絮,她们都变成灰风一吹,散了。”

    苏锦噙泪摇头,左右不肯。柳絮一点儿都不着急,慢慢的解释:“夫人您如此聪明,此刻不该糊涂,为何算不过这个账目。”

    “您不是常说,您父亲临终前让您十分想做就去做。还有白老板,您答应的带她去北边,再有外头等您的人。你在这世上有人牵挂,不像我,死一个妓子算个什么,您有未完的事啊。走吧,不走干嘛,快刀斩乱麻。”

    这是要人性命的事,这麻斩不下去呀,拉住柳絮的手说:“坐,你坐,我来给你梳头。”

    镜中人粲然一笑,料定她这是想通了:“对呀,这才是聪明。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当年要来服侍您,也是我求着白老板。因为我要报恩,我也有未完事。这辈子活的什么意思呢?孤鬼漂萍,死了也不知去找谁,一生被嫌弃。”

    说毕,嘿嘿一笑,自嘲自讽道:“我这头修了几世的福,竟也劳驾夫人梳妆。”

    苏锦手抖的梳不成个样子,猛的把梳篦一扔,又反悔。反而柳絮,悠然的捡起,自家梳起来,有条不紊的嘱咐到。

    “只是夫人须要舍了这一切,做要做的像。先老爷的遗作收藏,森森的书目,先夫人遗物,满屋子的宝贝要不得了。”

    “夫人只当我是您的寄身,我替您出家替您了却这份为难。您呀,就是太聪明,才狠不下心。您不是糟烂池子里的鱼虾,茅房里的石头,同她们混不到一起。琼枝玉树一样的人,怎能委身粪坑之中呢?说句难听的,府里姨娘您弄不过,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快些走吧。天大地大,哪不好去。”

    拔了银掠子,耳坠子,翡翠戒指。苏锦的可辨认之物,皆插戴在自家身上。一番打扮停当,这才缓缓的松了口气。

    “我们娼楼女子,没有名节束缚,谁都能骂我们婊子破鞋。我们无谓,反而站在鹅笼里的正是你们。你们这些循规蹈矩的,自诩高贵的。”

    “我来这世间,我的命数合该到此为止。不是我帮你,是你在帮我,帮功德圆满,我要飞升。就到这里吧,夫人切莫为我悲伤,世上没有偶然,从那日一个包子之恩,我注定要还的。”

    苏锦跪下了,跪在柳絮脚下。

    “感念姑娘大义,没齿难忘,终身负愧。欠姑娘的永世难还,乃我再生父母。我、我实在汗颜,若你反悔,只管走你的,我自家的事情自家担。”

    “夫人说甚傻话,我是在报恩,此一遭儿,咱们彼此互不相欠。”

    淡然一笑,远处愿生寺铁马叮当,柳絮独坐妆台,对镜理妆,仿若寻常。

    “夫人不要回头,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回头,切记切记!”

    苏锦永远都记得,她最后的笑容,那是赴死的决心,和把所有往事均付之一笑中的洒脱……。

    一时间灯昏月暗,檐马悲鸣。山风袭来,荒草起伏,发出“莎莎”声,好不悚然。

    荒山之中破败的屋内,一点子火光只觉鬼火磷磷,虬髯大汉不禁打了个寒战,后脊梁骨一阵阵冒冷气。

    “咱们还是撤吧,那里头可是官眷,周家呀。细查下来,天上地下也逃不脱呀。那剐桩,我的个娘咧,不干不干,走了!”

    说话就要走,被鼠头小贼揪住胡子,一把抓了回来:“放你娘的辣臊屁,都这时候了,哪里由得你反悔。”

    “蒜条金啊,又加了两根,你当时怎不一口回绝,现在说怕,对不住,进了地府才后悔,迟了!”

    大胡子脸一酸,把小瘦子的手一推,薅住头发哐哐的砸脑袋,怨声载道。

    “那、那我也是迷晕了眼,你若不同意,这事儿也不成不是。只怕这钱没命赚也没命花,怎上了这贼船,自家姐姐都要害,高家那呆公子就没做过好事!”

    “做好事找你?撒泡尿照照,你是做好事的人?”小瘦子陡然啐上去:“呸!恁大个人,吓的尿裤、裆。弄那小娘们时,你还抢着尝鲜。这里头的不过也是个娘们,不过一样的戏再演一遍……”

    “不一样不一样,你懂个屁!官眷娘子,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嗐!”

    “你懂你懂,你才懂个屁!”鼠目贼人登时气急,青筋暴跳的嚷起来:“来都来了,不做如何交差。现在不做,不光银子没了,那姓高的是个混不吝。一时恼上咱们,你就不上剐桩了?左右都是个死,索性……”

    嗳?嗳嗳!怎么没想到,高兴的连连捣那大胡子:“我说,我说,咱们这样……”

    虬髯大汉满脸不在乎,烦躁的将他鼠头一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不动手人家府上明儿就来人了!”

    “放火,放把火,夏季山火多。前儿泰云山还引了火,好容易灭掉。管她怎么死,左右死了,咱们拿咱们钱,他能说甚!”

    “好,好好。”大汉乐的直拍巴掌:“那么就找火去,愣着干嘛,快呀。”

    “吱嘎”黢黑的深夜里,伴随着横三竖四的门扇打开。再见这一方天地,仿佛打破牢笼,挣脱枷锁。多年后的重逢,带着满身的伤,再一次深情对视,他们的眼中皆蓄满泪。

    宋清平显然更加激动些,牵过手声声唤:“妹妹。”

    迎接他的是同样热切却充满恐惧的双眸。

    苏锦慌乱的张望这一切,想回头却又不敢,那门内是一条即将凋零的命啊!唯有轻唤名字,给予勇气。

    “柳絮、柳絮,哥哥、哥哥……”

    待二人气喘吁吁的执火而来,悄悄的靠近屋子。定睛一看,咦?不对,那屋里头灯怎恁亮。不对不对,分明是火,着火了,天爷呀,着火了!

    老天爷怎恁贴心,不需咱们动手,帮咱们都安排好了。这下真是山火,来的巧来的妙啊。那熊熊的烈火,仿佛堆砌的金条。火光映红两人的脸膛,闪烁激动的泪花。

    不肖一刻,老房子失火,摧枯拉朽一般,顷刻化为乌有。加之夏季燥热,连日的干燥,正好刮的是西南风,仿佛引火的蒲扇,呼啦啦的照亮半座山。

    眼看着火起,眼看着火旺,烈火光焰中,苏锦的侧脸流着泪,汩汩涌涌。

    焦急中难掩慌乱之情,哽咽着说道:“她怎么不喊、不逃,跑出来呀,活活烧死在里面,罪深孽重,我是在杀人呀!不不不,她不能死,更不能替我死!”

    嗐!咬牙跺脚,将要冲进去,宋清平死死的拽住她,继而跪下,火光中抱拳起誓。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姑娘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犹如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苏锦紧跟而上,二人深深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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