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种’

    这番悲切,听的宋清平心疼万分。

    “苏大人教诲犹言在耳,那府里犹如魔窟,大人在世也断不会为礼制所困而舍你前途。我想,他不会要一个死了的夫人,他要的是活着的女儿。”

    下巴抵住额头,搂住她不停颤抖的身子,不住的往怀里揽,絮絮安慰。

    “况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寡廉鲜耻,背信弃义的都是我。当日收留之情无以为感,妹妹只交于我,九霄黄泉,生死相随。若有违背,十恶之人宋某,提头请罪!”

    “梆梆梆”打更声由远及近,有人有人!

    “妹妹,不能逗留。”二人登时神色慌张,宋清平匆忙上车,递出手来:“走,妹妹,咱们走。”

    纵有万般不舍,千般无奈,终究是要离开。走了,女儿走了,再一次回眸,泪如雨下。

    “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踢踏着青石板路,苍穹瀚海,天高水长。伏在那箱子上,仿佛父亲还在身边。巍峨而缜密的父爱,最后一次给予她力量。

    “可怜的姑小姐啊,夫人啊,您泉下有知,怎不护着她些?”

    柳氏是来号丧的,帕子遮脸,夸张的嚎,一滴泪也无,端的是干打雷不下雨。

    这般嗷嗷叫着,甫一进了高盼儿的院子,登时闭口,咒骂起来:“号丧号丧,号完她姑母的,又号她的,哭的我胸口子憋闷。快快,拿你的灵芝汤、参茶孝敬我来。”

    才呷了口茶,又骂起来。

    “当年在府上偏疼偏爱,心歪到日头上,床都予了她。才落得个尸骨无存。一撒手不还是我盼儿的?正是主母刻薄,天打雷劈,天打雷劈呦,两个都不是好死!”

    骂的急躁,喝的匆忙,呛的咳嗽不止。“呸”一口唾出茶沫子,仍旧是喋喋不休的谩骂。

    谁想,混骂了这半日,她好女儿竟一句未应,柳氏起身,悄悄的朝她房里头打探。

    “哎呀!见识见识,不见不识。”嗷一嗓子叫起来:“天么天么,这黄的银的,白的黑的,都是甚东西。快快快,让我也开开眼。”

    说着劈手夺过那黑灿灿油亮亮的袄子:“这这、这不是她回门那日,穿的黑狐皮袄子吗?瞧这里头的缎子,这满绣的滚边。说起这东西林老货可是拽上天际,什么‘只老夫人和她有’。”

    “啧啧啧,想她也未甚穿,竟和新的一模一样!”抱在怀里连连感慨:“是你的,如今都是你的了。所以人还是要活着,她尊贵,她体面,可她有眼见无命享啊。烧成一把灰,龙袍也是个空啊,哈哈哈!”

    这边攥着袄子,这边又摸上席子,满脸羡慕,双眼放光:“这就是你那日说的,因着她怕热,特特从南海番人那里采买来的凉席?”

    “可不。”高盼儿白眼一翻,冷冷的说道:“一千金,我的亲娘,松纹足两,白花花的银子,就为她孕中舒坦些。”

    “呸!想起她孕中张致劲儿,我就来火。现在如何?如何?”

    “呸!”又啐上一口:“作践东西,自有天收,有眼见,无命享,一点不错!”

    “是是,这话不错,当日在咱们家惯会糟蹋东西,天打五雷轰,合该被烧死。”一行说一行谄媚的卷了席子就要带走。

    “姑娘如今得势,要什么不得,这东西就赏给老娘我受用受用。躺在上头,眯上一会子,玉帝也不及我呀!”

    “呸呸!瞧姨娘这点子出息。也不怕您老笑话,这些东西都在簿子上,要交公的。咱们哪,也只能看想不着。”

    啊呀!怪不得她姑娘挂拉着脸,怪不得不往柜里、箱笼里收。

    “这……”腆着老脸上前,赶忙帮腔: “这府上规矩竟这样大?白收着不予人用?放坏了难道不是罪过可惜?求了爷,叫他赏你,再无不成的事!”

    “哼!”提到就来气,高盼儿把那林初兰亲手绣的铃帽往地上狠狠一掷:“这东西,成了夫人才能用,管你爷们多喜欢,不是夫人,不中用!”

    柳氏一拍大腿:“是了是了,她死了,顺理成章你不就填上吗?这才是正经!”

    “论门第,论出身,论品貌,论学识,他是庶你是嫡,况你当日可是要聘到外头做夫人娘子的呀,那小子还高攀了呢!委屈巴巴的跟了他恁些年,养儿长女,哥儿姐儿都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好容易熬死前头老婆,就是坐庄也该到你!”

    絮絮叨叨的站起来,就要走:“去说,打发你兄弟找他说去。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凭他是谁,娘舅的面子也不能驳。”

    “这……,这事能成吗?”话到此处,高盼儿却犹豫了:“况他如今官声地位都是好的,外头宦门世家,巴巴捧着闺阁女儿眼馋。而且又是新丧妻的,也不好提……”

    她的担忧不无多余,他向来看重嫡庶,自己虽说合他意,到底像个玩物,不受尊重。抬夫人兹事体大,她心中还真是没底。

    “榆木脑壳!”柳氏恁长指甲戳着脑门教训:“要不说你雕花的扁担,不中用!”

    “立正室除阖族长辈,还须得原配娘家父兄同意。你想啊,她孤寡一身,鹏举才是主事的正经娘家兄弟。于你是兄弟,与她是舅爷,鹏举点头,这事儿没有不成的。”

    “舅爷舅爷,岂是白叫的。赵氏老货早算到,正是她让我说予你,爷们面前多多的上眼药,咱们一鼓作气,马到成功!”

    柳氏把个桌子拍的山响,咬牙切齿,诅咒发誓。

    “扶正以后,当日给那丫头的催妆只能多不能少。不能因为填房就两样待。你不比她,你有兄有母,咱们不怕他!须得狠狠咬上一口,才能不辜负堂堂落金叶子的周家的名头。到时你只看我的,若想敷衍咱们,打量咱们孤儿寡母好欺负,不能够!”

    仿佛能听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的紧,这就开始坐地起价?真当姑娘是王母娘娘的亲闺女,五道将军的大妹子?这才是痴心妄想!

    嗳嗳嗳,好好好!经她一开解,犹如茅塞顿开。想到能做夫人,成不成的听着都高兴。

    登时喜上眉梢,连忙招呼丫头,把人参燕窝,麝香冰片,吃食布料的,装了鼓囊囊一个包袱,还不够,又拿了二层食盒。

    这还没完,交代柳氏:“亲亲娘哦,兄弟那头多用心着些,有我的还能少了你的。”

    “自然自然。”柳氏答应的干脆。怎能不欢喜,白得了恁多好东西,岂有不上心的。

    母女二人贼人一样,大包袱小盒子,卷了哩哩啦啦将近有五六样子。将将要走,又捡起地上的铃帽。

    “我瞧着这东西手艺好,上头金子成色足。既你不要,我带了去,给你兄弟预备着。”

    餍不知足!

    高盼儿劈手夺过:“既如此,留予我吧,下头哥儿姐都用的上。姨娘快些走吧,明儿出殡,早些来,别留话柄。祖母那边帮我问个安。”

    柳氏前脚走,高氏后脚就抱着铃帽咬。哎呀,软的,真的,牙一咬一个印子,这金子可是真的。老货真下血本!连忙嘱咐真儿。

    “快把这金子摘了,下剩的烧了绞了,才不稀罕用死孩子的物件,晦气!”

    可怜林初兰那样赶工熬夜,熬的赤眼冒星,脖子都直不起来的苏绣手艺。被火舌无情舔过,根根分明的虎须不肖一刻化为乌有。

    漫天的冥纸,白的黄的,洋洋洒洒。震天的哭声,奴仆婢妾,哀哀嚎嚎。道士和尚,铙钹鼓磬,大小三牲,白幡飘扬。

    恁大一个棺椁,前面后面,数不清多少人扛着。童男童女罗列,金玉白马跟随,宅院奴仆,挤挤挨挨,轰轰烈烈。

    你喊我我叫你,贩夫放下担子,走卒停下脚步。吵架的也不吵了,闲谈了也不谈了。掌柜的拨完最后一颗算盘珠子,柜台上一扔,急忙跑出去。

    这是干嘛?

    看出殡啊,周家冢妇夫人出大殡啊,快来看呀!周家这丧事,大肆发送,风光大殡,端地是极尽铺排!

    哎呀呀,一路上看热闹的项背相望,人山人海,整条街挤占的满满当当。

    “瞧见没?”蓝衣妇人捣了捣身旁的人:“那马上的是她男人,相貌学问都好,又是个大官老爷,落金叶子的周家啊,啧啧啧。”

    妇人挎着篮子好不可惜:“恁尊贵的人,烧的骨头都焦黑,没眼看。惨,真惨!”

    “天爷呀!烧死了?可是隐雾山上愿生寺那场山火?”一旁的酱服妇人听的眼珠子瞪的要落下来:“说烧死个妇人,竟是她?”

    “哎呀呀,说是两个外路贩布匹的商客,落脚山下,看见火光才嚷了出来。幸而周围挖了壕沟,才没蔓延开来。我兄弟租的田就在附近,若引发山火,这一季的粮食,全家又要打饥荒了。”

    “不对不对。”酱色妇人又想起什么,拉住蓝衣妇人问:“不是还有个丫头吗?怎就烧死一个?”

    “嗐!”蓝衣妇人将她手一打:“跑了呗,主子烧死了,奴才还能活呢。谁不惜命呢?你真是,谁的命不是命,当真忠心护主呢?”

    妇人闻言连连摇头:“天么天么,恁大的夫人,因何住外头?不动一针一线,吃喝张张口,金奴银婢使着,日子过的赛神仙,有甚不称心?”

    “那谁说的清,她家宅门子又深,几房姨娘,成群的丫头子,恁多的女人还能少了算计,说不清说不清。”说着又捣了捣妇人,抬手指戳:“他男人后头的就是她叔子,老婆听说是吊死的。这才多久,又续上了。”

    “又续上了?”酱色妇人大吃一惊:“娶个老婆像糊窗户纸似的,扒了一层再糊上一层?真真有钱鬼都来推磨,却也真真无情。”

    说毕叹气:“要我说,这个也快,两房媳妇全换个遍。还有人挤破头要入他家门,你信不信?”

    “嗳?这你却错了,瞧见那马上白面皮阎王脸的他男人没?听说这大老爷灵前起誓,要为他夫人守孝三年,三年不议婚娶。啧啧啧,真是情种。”

    蓝妇人自以为消息更灵通些,却不想酱色妇人反问:“话又说回来,两人恁好,又跑到庙里住什么呢?”

    啊,这……妇人空张张口,可不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知道不知道,操那些心呢,看热闹。”烦躁的不停摆手:“快别说了,他们过来了。”

    包头巾裹着的两颗头颅碰到一起,两个妇人神色慌张的垂头,眼看着周府的阵仗,踩踏着黄纸,车辙子、马蹄子笃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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