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娶

    好啦好啦,闲话扯尽,说过笑过。书归正传,收麦了收麦了。

    刺目的日头下,连天成片沃野上。你追我赶,蚕啃食桑叶般,一行行,一列列。齐整的大地,收获满满的麦穗。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簟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哥哥。”

    苏锦的一双眸子,因为激动,闪烁点点泪花,熠熠生辉。

    “儿时咱们只书上读到,如今真的看见,真实感受,只觉满口余香。这一季的粮食养活多少人啊,就这样一辈辈的传承下去。纺织耕种,自给自足,惬意快活。上天真是我衣食父母呀!”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馀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是呀是呀,他看到了,看到勤劳的人们满载收获的喜悦,惭愧异常。

    何德何能,往日高高在上的他们,如今低头拥抱大地,亲事农桑,多么的踏实!

    “桃花,怎么才来,我饿死了都。”来不及感慨,宋小满举着篮子冲宋清平大喊:“爹,你看,这些全是我捡的。”

    孩子扬起晒的红彤彤的小脸,农人抹去额头的汗水,他们都在笑。爽朗的笑声洋溢在黝黑的面膛,回荡在天地间。

    他们应该笑,应该肆意。因为有粮吃,有衣穿,有屋居,这安全感是他们用双手换来的,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的的。

    苏锦激动的溢于言表,水汪汪的眼睛凝视大地,满含雾气。

    此情此景,广袤大地,心爱的人在身边,那是怎样一种心安和满足。

    “来呀来呀,吃吃,拿拿。”

    孟娘子在自家不大的院落里忙的不亦乐乎,馒头果子使劲往小满手里塞。

    见到苏锦来,直迎到大门外,再不提她口中那个半奴半妾的婢子。一并来的还有韩嫂子、丁婶子、牛大娘和郭奶奶等邻人。

    “请过期就拜堂,姑娘你梳头绞面,就是妇人家了。日后夫妻恩爱,养儿长女,好日子在后头呢!”

    婶子大娘们围住女孩说尽吉祥话,孟秀穿了件暗红色旧裙衫,垂着头不说话。众人只当她害羞,团团围住凑趣儿。

    当外头喊着柴大户家送贺礼来了,孟秀猛的抬头,来的却不是他。哎,失落的复又垂首。

    “给,快吃。”孟栋梁一边拿目光扫射她娘,一边迅速的将东西塞到小满嘴里。

    “呜呜呜,呀!冬瓜糖,哪来的?”

    先是被塞了个满口,后品尝出滋味,美滋滋的砸吧嘴。

    见她喜欢,孟栋梁得意的笑了:“这是原准备我姐姐成亲那日撒的糖,我娘不舍得拿出来,趁她不备之时……”说着白胖的手指,做了个二指走路之式:“可不就得了。”

    “你偷东西。”

    “说什么呢?”孟栋梁拿眼将她一横:“本就是我家的,无非是今日吃还是明日吃,怎能叫偷呢。再说了,我不拿,你可有的吃?”

    孩子猫狗一般,打过就忘。

    也对也对,宋小满没骨气极了,几颗糖收拾的服服帖帖,早忘了以前的‘恩怨’。

    孟栋梁作为大舅子还是很重要的,只等庞家的人到了,坐主位上陪客。现下都是他娘在张罗,一时得了空和宋小满躲在门旁偷着乐。

    孟娘子今日穿了件大红裙衫,连鞋都是石榴红绣花的。恁大的金镏子戴在手上,脸满脸堆笑,招待客人。陪着说话倒茶,人堆里打转儿,走起路来一扭一摆,忙的仿佛飞了起来。

    “噗嗤”小满笑了起来:“你娘竟比你姐姐还鲜艳,反是你姐姐,挂着个脸,不高兴的样子。”

    “她本就不高兴,她不喜欢那人,不想许给庞家。”

    “啊!”小满惊的大张口,糖差点子掉落:“可她都定亲了呀,不喜欢怎么不早说?嫁个喜欢的呀。”

    “你傻呀!”孟栋梁反拿手指头戳她脑门:“女孩家的哪有给自己找婆家的,父母媒妁,定下谁就是谁,早说晚说都没用。”

    “嗐,你这人。她不喜欢呀,不喜欢还要日日在一起,难过不难过?就像我看你,苍蝇一样眼前飞,恨不得打死。”

    “哼!不喜欢我,还吃我的糖,还给我!”

    手伸过来,要糖了呢。

    到嘴的东西哪能还回去呢?

    见他生气,小满的骨气是墙头草编的,一颗糖就刮的东倒西歪,赶紧说好话。

    “那是以前,是误会呀。”人不大却最八卦,摇着膀子问:“她不喜欢庞家的,又喜欢谁呢?”

    “你过来,我告诉你。”小胖手圈起来,趴在耳边密语。

    “啊!他?”宋小满惊慌的不像样子,这一张嘴,糖真的掉在地上了。

    “栋梁,栋梁,我儿,孽障呦。跑哪里去了,客到了客到了,还不快死出来。”

    “嗳嗳,来了来了。”孟栋梁一边提着鞋往外奔,一边给小满使眼色:“别说啊,别说,还有糖,给你。”

    铺天盖地的喜色,从大门一直蔓延到二门、三门四门内。门楣上,狮子上,拴马石上。园子里、门厅上,帐幔内,小丫头子们的头上,脸上……也簪了花戴了红。

    满堂的红啊,红的耀眼。自上而下,俱喜气扬扬。挤在一处看撒帐,挑盖头、结发。

    撒帐东,画堂日日是春风。撒帐南,双双绣带佩宜男。

    哎呀呀,听懂了听懂了,这是新夫人要生个胖大儿。

    挑盖头挑盖头,哎呀呀,新夫人真俊俏,好似那月里嫦娥,与咱们大爷正登对。

    结发结发,各人绞上一截子头发,挽在一处。哎呀,这才是结发夫妻,白首不离!

    哈哈哈,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啊,丫头们嘻嘻笑的挤在一处看热闹。

    只是只是,大爷怎么不笑呢?这万年的阎罗脸,就是大婚也不肯乐一乐。

    就是就是,先夫人那时,他也是不笑……呸,呸呸,大喜的日子提甚先夫人。

    喜婆子一个眼神,小丫头子唬的赶紧退下。

    终于终于,更深人静,鼓敲三声。周彦邦一身喜服走了进来,才在耳边悄声的婆子赶紧退下,留下满面娇羞的新嫁娘。

    他没多饮酒,却只觉头昏脑涨。这一日的各种仪式场面,拜天地敬祖宗,烧喜纸,祭四方神明。迎亲,铺排,招待,宴饮,应酬……

    一桩桩一件件,他可以有条不紊,却耐不住心中烦闷。只觉仪式太冗长,太繁琐。但听三百响的鞭炮鸣,他瞪一眼,那吹奏喜乐的立马噤声。

    洞房花烛夜,此刻良宵吉时,人生之乐事。可他就是烦,说不上的郁躁。

    是的,他又成亲的了。旧的窗户纸去了,新的窗纱又糊上。一样的仪式再走一遍,轻车熟路。

    他掀盖头时,新娘那样明丽的目光与他直视,大胆而热切。

    他们共饮合卺酒时,新夫人好酒量,一饮而尽,惹众人喝彩。反倒是他,片刻的怔忪,才堪堪饮下,倒不及妇人爽快。

    “夫君,可是有心事?”看向他的一双眼眸娇怯又期盼:“你我既有幸配成双,夫君的事就是我的事,说来无妨,我虽笨拙,亦能排忧解仇。”

    他们坐了许久,见他不主动,那么她先来。

    魏氏噙笑,粉面含威。落落大方,丝毫无扭捏怯场之色,好厉害的人。

    “无事。”他挤出一丝笑,聊胜于无。

    “哦。”

    魏氏轻轻松了口气,硕大的凤冠压的头不胜其重。早听闻他面冷话少,果真……但也有个回应,却也不是冷酷无情之人。

    “三姐姐当日之遗憾,全落在我头上。看来我们魏家姊妹的姻缘,那根线还是在大人手上。只不过……”说着抿嘴笑起:“只不过三姐姐的线予了我。”

    “早闻大人盛德君子,朝中肱骨。此番一见,名副其实。更有幸结为连理,我……我心中亦是极喜欢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魏妍芝羞涩,掩面不语,只等他回应。

    咦?总该说点什么吧,可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他的回应。

    总要客套几句吧,比如谦虚的,“过奖,你我夫妻,不必客气。”亦或是安慰的,“家中诸事,有劳夫人。”

    没有,统统都没有,他就这样坐着,不说不笑不言语。魏妍芝看到他笔挺的脊梁,红色的袍角,和修长的手指。指骨节那样清晰,那样白……

    天哪,这尴尬的局面,他究竟在想什么。

    “噼啪”灯花爆了又爆,这灯花爆的真是时候,魏氏赶忙开口:“既无事,早些安置。”

    说着素手已然抚上胸口,脱衣除服。谁想,他却是一个躲闪,不让她碰……

    不让她碰。

    啊,这……魏氏立刻咬唇,面似滴血,羞愧难耐。

    在想什么?在想她呀,少年夫妻,第一次成亲的那个她。

    他亲手写婚书,他亲牵她入门,他代她饮合卺酒。她茫然,她木讷,全不似眼前人的得体大方。因为她那时心中装的不是他啊。

    是啊,她亦不是她,她死了,永永远远的离开了这人间。

    对啊,世事变迁,早翻了篇儿。眼前是他的新夫人,妻子服侍丈夫,他躲什么呢?

    哎,那是一种看清事实后的死心,元神归位,心中长长的叹息。

    “是啊,安置吧。”任由她动作,不再多话。

    翠被铺展,百子闹春,一对新人同卧。魏氏的手悄然搭上他的腰,轻轻依偎。下面的事自然而然,他刚要回应。

    “咚咚咚”

    “咚咚咚”

    “爷,爷,不好了。贤小爷发了急症,晕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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