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

    “儿呀,我苦命的儿。”

    一声哭喊,响彻偏院儿。

    那院墙上瞌睡的野猫,惊的陡然弓起身子,尾巴毛发直直的立起,赫然一副攻击的戒备。黑暗中忽的放大瞳孔,“倏”的跳下女墙,身形矫健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它去了哪?

    它直奔一处新翻的土,尚潮,埋的不深。爪子用力的刨,可总也触不到底。

    原来那只名贵的暹罗猫,就这样掩埋在大花园子不知名的角落,和这府上上众多枉死的冤魂一同凝视。

    “喵呜”野猫放弃,一声哀嚎,算是同伴的一点祭奠吧。

    白日的喧嚣将歇,门首上大红双喜贴的牢固。炮仗的硫硝气味尚未消散,耀眼的红色在暗夜里像朱砂像血。

    与之不同的是西北角的禁闭之地,锈迹斑斑的生铁锁封印一切隐秘。忽然风起,“哐哐哐”闷声打在旧门板上,像是里面的人在嘶吼,又像是在召唤。召唤枉死在这府邸的一切冤魂。

    一声鬼哭,一句嘶吼,划破周家大房里寂静的夜空,刺破上空氤氲的喜气。偏院里,人仰马翻,高盼儿独坐床畔,颔首垂泪,哭的肝肠寸断。

    “儿,我的儿,我苦命的儿。从小就七灾八难,娘熬蜡似的熬到你这样大。怎地、怎地……”

    衣角窸窣,脚步匆忙,灯笼盏盏,人影瞳瞳。真儿一个眼神,主仆对视,高盼儿立刻抱起孝贤嚎啕大哭,句句都是血泪泣诉。

    “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儿你慢些走,等等娘。地下冷,泉下寒,那牛头马面唬你。娘不能让你一个人,恶鬼娘挡着,冤魂娘拦着。娘这就来,来陪你,路上有个伴。”

    叫喊的嘶声力竭,直哭的痛不欲生。真真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谁见了不动容?

    “孝贤,孝贤。”

    人未近,声先到。周彦邦甫一踏进院落,声声高喊,句句呼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待急急踏入门内,赶紧凑到榻前:“孝贤,儿。”喊他两声,全无回应,昏死了一般。

    孩子软软的躺在榻上,紧闭双目,煞白的口唇,全无个人色。

    周彦邦握住他的手,绵软滚烫的手无一丝气力。葱白里衣,手臂细弱的如同秸秆。

    “爷,您看。”说着真儿解开他衣襟,不禁啜泣:“小爷吃苦了呀。”

    天哪,这、这是……

    只见前胸乃至后背,腰腹上,腋窝下,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红红肿肿的疹子。抓挠的一道道,一条条,鲜血点点。

    再翻翻眼皮,赤红的血丝遍布。脸肿胀的肥胖异常,一双眼睛只余一丝缝儿。

    顿时大惊失色,心焦似火:“如何?多晚的事?怎这幅情形?”

    很好,还不够,越惨才能越激发他的心疼。

    真儿抽抽搭搭的边哭边说:“前几日又犯了咳喘,姨娘叫他功课略歇一歇。小爷只说‘读书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父亲当年病中也未停过,我就轻浮于此吗?’”

    “劝不住呀,黑里挑灯的读,只盼爷您考问的时候能满意。可您总不来呀,忙着外头,忙着新夫人进门。他如今大了,心中也藏了心思。贤小爷又念您,又怕扰您,许是因此积下了病根。”

    另一小丫头果儿接话道:“早起,咱们让他去前头热闹热闹。他不肯,只说姨娘冷清,他要陪着娘。到中晌吃了饭,就不对了。先喊恶心,后是呕吐。吐的苦胆水都呕干净。”

    “吐到后头实在没东西可吐,又喊头疼,身上疼,哪哪儿都疼。我们见不对了,只说去回您,可姨娘拦住不让。说、说您大喜的日子,没得添晦气,讨新夫人厌。这不就一拖拖到现在。”

    “离了爷,姨娘就是个没主心骨棉絮。阖府都忙着您的婚事,姨娘无法,只得请了贾天师来。”

    两个丫头一唱一和,高氏只坐着哭。孩子还躺着昏睡不醒,一屋子妇孺,着实可怜。

    正因为凄惨,正因为可怜,才夺人眼球。瞧把个周彦邦急的,要杀人似的!

    有人负责哭,有人负责说。端地是分工明确,行云流水,滴水不露。

    像个戏班子,只是太逼真了,反而演的有些过了……

    天师?难道不该先请大夫吗?魏妍芝心中陡然惊觉一丝不对。

    不对劲,不对劲。还有这身上的疹子,虽不十分,但七八成是……

    “孩子娇贵,可是吃了什么?我瞧着像……”

    “像什么?贾天师说了,是冲撞了喜神,我们小爷命里和名中带鬼的相克。”

    哦吼?喜神、带鬼,这话里话外说谁呢?

    还有天师,就到就到。这不就对上了,天师的话显灵了呀,这戏假的一眼看穿。

    虽她看穿,再看心急如焚的他,显然这戏正主信了。那么下面该主角登台了吧?

    “掌嘴,新夫人进门你说冲撞喜神,新夫人的名讳你说相克。狗胆的奴才,敢编排主子,大喜的日子犯忌讳,讨打!”青霜简直怒不可遏。

    魏妍芝才凑前细查,话音未落,先被个丫头子抢白一番。奴才顶撞主子,这院子要整饬,大大的整饬。但是她面上一丝波澜都无,不动半分声色。

    她只抬头打量她,打量这个叫真儿的丫头。

    到底是个丫头,真儿不敢看她。那乌黑的瞳仁,深渊一样看不见底,长鬓剑眉,好厉害的面相。

    丫头怯怯的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夫人竟比我这个做娘的还懂自己的孩儿。”

    这不,主角出马,直接把她顶了个没脸!

    高盼儿不惧,迎头赶上。那眼神,柔弱中带着狠厉,那言语,无心中带着讥诮。二人首次交锋,火药味十足,一触即发。

    她唤的人来了,她要说的说了。好,很好,下面该我来。

    高盼儿表演的愈加逼真,直直的跪在地上,抓心挠肝,扯簪卸环。谁拉也不起,扯着周彦邦的袍子,放开声量的哭啊。

    “我没用,我无能,连个孩子也看顾不好。这可是爷的长子啊,家中的独苗。可怜他早产,天生的体弱。才出月子,那一场场的病,能足足咳百日。如今爷膝下就这一根孤苗,他要去了,我也没命,立马撞死,两个棺椁一起抬吧。”

    “我们夫人不是那个意思。”显然入了套,青霜急着分辩:“当日在家时,我们三姑娘碰了蚕豆,也是这番模样。所以才猜测……”

    “猜测什么?”管你谁的丫头,高盼儿陡然打断:“一样米养百样人,甚姊妹兄弟的,别往我儿身上套。”

    “他是我从小带大的,我的孩子我能不知?就是爷,也是我服侍惯了的。你一个才来的,仙家医家都没你们懂?一猜即中?”

    见魏氏不开口,青霜一个丫头子更不放在眼里。高盼儿猛的扑到周彦邦脚下,哭的雨打梨花,悲悲戚戚。

    “孝贤跟我讲,爷成亲前梦见先夫人了,夫人望着他垂泪。夫人在时,最疼他,知他这番受难,不知怎样忧心。”

    “不能是去找先夫人去了吧?既这样,我们娘们一同去。靠着先夫人,我们也少受些猜疑。”那厢已然哭的剖心摧肝。

    “谁猜疑你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新夫人才来,你提先夫人,摆明了……”

    不好,丫头中计了!

    她不开口,是为了避其锋芒,你演我不配合,叫你演不下去。魏氏一眼看穿局面,可来不及了。

    “住口。”

    二人异口同声,周彦邦和魏氏同时呵止。

    “贼奴才还不赶紧滚出去。什么时候了,还有心磨牙斗嘴。再多嘴,打死,都打死!”周彦邦大怒:“请太医,请太医呀,斫头的蠢材。周升呢?死在外头了,还不快去请!”

    “爷。”魏氏俯下身子,凑在耳畔:“您明儿还要忙公,歇着去,这儿我守着。”

    温声软语,满身关心。簇新的织金大红婚服,泛着绸缎华贵的光泽。来的匆忙,只插了满绿玲珑簪子。

    那副嘴脸,那件嫁衣,那满绿首饰,恨的高盼儿银牙咬碎。我眼皮子底下抢男人,正欲回嘴,却有人替她主张。

    “走,都走,吵的我头疼。”

    当着恁许多人,魏氏登时面似滴血。先是高氏顶撞,后是丫头被骂,再后自己也吃了言语。

    周彦邦竟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一颗心只在孩子上。心中愈加混乱,情急之下,极不耐烦的打发她走。

    “既这样,我明儿再来瞧。”

    青霜还欲争辩,魏妍芝连忙止住。温柔垂眸,款款施礼,悄悄退下。自家像个外人,他们倒像多年夫妻,二人焦急的守着孩子。

    呵,好一出苦肉计!

    走出三两步再回头时,那高氏跪趴在他膝上,嘤嘤啜泣,甚惹人爱怜。

    魏氏回望,高氏偷窥。目光交错处,她看到高氏那一抹得意的笑,那分明是胜利的喜悦。

    好吧,那就来吧。

    魏妍芝挑眉,宣战的檄文无需多言,周家的宅院注定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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