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

    烛影闪烁,一番忙碌,红肿逐渐消退。周孝贤虚弱的躺在榻上,呼吸渐平稳。

    周彦邦举着灯,照照脸上,又掀开里衣看了又看,掩饰不住的担忧和心疼。在他身后有一双眼睛,就这样锁住他,一直一直在背后盯住他。

    灯烛映照下的颀长黑影笼罩着儿子,也笼罩着她的心。

    看吧,还是疼爱儿子的,老婆能再娶,儿子就这一个。

    我有儿子,我有儿子呀,这是腰杆子、命根子呀。管你苏氏魏氏,是人是鬼,敢跟我抢男人,我敢叫你不能活着出这个门!

    心中的狠厉待到他转身那一刹,瞬间化作泪雨纷纷落下。举着红肿朦胧的眼儿,状似柔弱的往他怀里依偎,好不情真好不无辜。

    “爷,孝贤真的梦见先夫人了。她面露悲戚,不愿上前。像是知道您又新娶,心中难过无处诉说。她死的那样惨,您不能忘了姐姐呀。”

    本就心中有愧,再经如此一说。他不信神佛的人,也难免坠入迷津。神鬼迷人情智,加之他念及故人,此刻的心更揉捏的七零八落,内中十分的不是滋味。

    此番脆弱,全然被高氏看在眼中,趁他心软,立刻还不乘胜追击。

    “爷,我们娘们只有您了,您要护着我,护着咱们孝贤呀!”

    “有我在,有我在。”搂住她絮絮的安慰,是他难得的真情流露。

    软肋,这些都是他的软肋。高盼儿知道,她有腰杆子,她有杀手锏,此一役,旗开得胜。

    她又得意的笑了。听见没,爷们在身,儿子在手,咱们的斗法才开始!

    “阿嚏,阿嚏阿嚏。”

    一阵风呛鼻,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惹的英姑狭促她:“才出门,大人就念叨。”

    谁念我?嗐,指定是是受了风寒。

    这大晚上,星夜里前往,他家还远一些。和英姑相互搀着,跌跌撞撞往正北边他的家赶去。

    两个人跑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那骡马反追不上她们。左右大夫来了,累了咱就歇。一路上不晓得停了几次,一会儿鞋掉了,一会儿脚崴了,一会儿又实在跑不动了。好像难产的不是自家的老婆,倒像苏锦和英姑的亲眷。

    “没出息的杀才,男人家不如妇人。咱们走,不理他,死在路上才好。”

    啐骂声中,苏锦恨恨的同英姑往前奔。待到看见院门时,别说动静,竟连一丝亮光都没。

    不能,人不能没了吧?

    顾不得了,英姑猛然冲进去,原来那门根本就没关。趁着白亮的月光,黢黑的屋子里一望到底。

    天爷啊,这是怎样的情景。低矮的茅草屋子,地上一块块亮斑。举头望去,房顶上端的是七个窟窿八个眼子。定睛一瞧,端地是白日里看日,夜里看星。

    这屋子里床榻帐幔,桌椅台几全无。一苇破草席的炕上,只一张破炕桌。那桌上只一盏灭了的灯,一柄豁嘴的壶,连个茶碗也没有。

    一圈子孩子从大到小,小冻猫子似的,团团卧在妇人身边、夹在腋下。妇人呢?鼓着肚子,哀哀的张着口,气若游丝,是死是活?不知道。

    听到有人来了,孩子们猫一样呜咽起来,娘,娘的喊个不停。

    这哪能行,点灯点灯,英姑烧水,孩子们都下去,娘的命只差一口气。

    话到手到,边说边做。苏锦沉稳的吩咐着,麻利的跳上炕,取出匣子里的参,切了片掰开妇人的口,给她含在舌上。

    “罗家娘子,你听我的,觉的疼了就用力。你生养过的,都开了,只需使力,孩子就落下来了。”

    听到有人耳边絮絮的念叨,妇人悠悠转醒,含糊不清的说:“我、我没力气了,还是昨天中晌嚼了一口饼子。我不想生了,让、让我死吧,死、死吧。”

    “混说。”烧好的热茶,纸包里抖索出红糖:“英姑,给她灌下去,想是饿昏了头,胡言乱语了。”

    果然,这参片含着,糖茶喝着,妇人有了气力。跟着号子,发了几次力,“哇哇~~”响亮的啼哭回荡在茅屋里。

    生了,健康的女婴,新生的喜悦。苏锦抹汗,抱在怀中,喜从心来。

    “哎呀,又是个赔钱货,我家是入了丫头子庙了吗?”

    这瞎眼迟来的爹,只盯着孩子下面望。没瞧见那把儿,气的摔手跺脚,指着孱弱的产妇,骂将起来。

    “你有什么用,一个两个的全是丫头子。猪狗骡马也能养个带把儿的,你呢?没用的婆娘,吃我米粮,散我家财。”

    产妇呜咽的哭了起来,见娘哭,一圈儿孩子们也跟着哭。罗瞎子更暴躁,一把抢过刚生养的婴孩。

    “烦死了烦死了,一个两个的,扔了全扔了!”

    “罗瞎子,你干嘛?你抱着孩子去哪?”

    苏锦刚擦干手,英姑忙拦住他,这厢人就要冲出去了。

    “去哪?去黑水河,或溺或沉。去岭子山,或扔或埋,或鱼吃或狼咬。她投生错了人家,跟着我们也是受罪,我给她改改命。”

    “放屁!说的是人话吗?自家的骨肉看的比外头的野狗还轻贱,罗瞎子你今儿敢出这个门,扔了这孩子,我叫大人治你杀人的罪。”

    他生气,苏锦更是暴怒。如此混不吝的兽父,扔了帕子破口大骂。

    “虎毒尚不食子,床上的是你老婆,你要扔的是你孩子,你还算个人吗?一回回,一次次,最小的才会走,这又来了,是要累死你老婆吗?”

    “恁多的孩子,你怎么养?城墙上喝西北风,黑水河里饮凉水吗?为人父母,你配吗?只图自家受用,生不出儿子反赖别人。女孩就不算人吗?就不是你的种?呸,别叫我啐你,怎有脸骂她?”

    这好一通光火,那骡马被骂的讪讪的蹲在地上,倒是妇人出言相劝:“别骂,别骂,是我不中用,别骂我当家的。”

    “少在这儿哭丧,还知道自家不中用,再生不出儿子,我休了你。”

    说着竟要抡拳头!

    恐他伤到产妇,更怕他伤到苏锦。英姑一把将他推开,撩开妇人的袖子。

    “哎呀,娘子你看。”

    微弱的烛光,那膀子上,腋窝下青紫一片。为不除疑,又解开她衣襟,大片大片的淤青啊。可真是开了眼,苏锦气的直哆嗦。

    “她怀着身子,你打她?你竟敢打她?她是你老婆,不是专生孩子、任你打骂的畜生,我、我我我……”恨的嘴唇直抖:“去找大人,治罪,戴上枷往死里打。”

    “你收你的生,管我们家恁多事。还治罪?老婆是自家的衣裳,鞋底,窗户纸。历朝历代,打自家老婆天经地义,杀妻求将的多着呢,犯了哪条王法?你说治罪就治罪,有大哥有二弟,你算老几?哼,笑话!”

    哼,他还有脸哼,苏锦已经炸了,气的说不出话。

    “你……”

    “我什么?我养不起,我不配,我算不得人。你菩萨,你佛祖,你抱去养,喏,抱去呀?”

    罗瞎子无赖一个,索性破罐子破摔。两手一摊,把婴儿往她身上硬塞。

    “娘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自家嘴还没糊的上,带着她们喝风饮露吗?既你觉得轻巧,喏,带去,这一屋子连带着婆子都给你。”

    紧接着咒骂妇人:“薄田寡地,养不出儿子,叫人骂我断后的,绝我家香火。养你到现在,我够仁义了。”

    无赖,无耻!

    “放你娘的屁,你还算个汉子,自家老婆孩子倒推出去,给别人养。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儿,是公是雌,难道不是你的种子?怨得着田?”

    十分忍耐不住,苏锦破口大骂,粗话连篇。管他呢,图个嘴头子痛快。

    谁想男人不分辩,老婆跟着讨饶:“娘子走吧,咱们也没个谢钱。明儿我去给娘子磕头,给大人赔罪,休要和他计较,快快走吧。”

    “真是糊涂人!我们在还有些忌惮。我们走了,他还不打死你。还有这孩子,也难有命活。”

    英姑那样直肠子的人都急了起来。

    “可你们也总不能时刻守在这儿,我、我们娘们还要指望他过活呢。”

    妇人说着竟呜呜的哭起来,罗瞎子得意的朝她们撇撇眼,满是挑衅。

    气话归气话,你是真能把他捉牢里去,还是把他孩子抱走,帮他养孩子?

    下狱容易,可他那一大家子。才生产的老婆,嗷嗷待哺的孩子,捉了他,难不成带回衙门里养着?

    没错,寄孤院是能养。可这孩子有爹有娘,有姊妹。若都有样学样,都图省米粮,各个往寄孤院送,这还得了,风气不被带坏了?

    况他有手有脚,自家的孩子为什么不养?

    过后,他说他养不起,把他一圈儿孩子都送来。质问你,能收一为什么不能收二?你是收还是不收?

    休要提为人父母,那猪狗心肠,混账行货子,绝对做得出来!

    虽然生气,可她清楚的知道,此时不能逞匹夫之勇。你瞥我,我也瞧你。

    大黄板牙还缺了几颗,眼睛虽瞎了一个,另一个还能用。五短的身材,干瘪的小体格,胳膊腿还都是全的,虽瘦弱,也算个壮丁。没事没事,统统不影响。

    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我能被你个无赖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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