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仁假义

    “你……”

    “你是个伶俐人,既伶俐我就多说几句。”

    魏氏扶额,制止了纷乱的场面,定定的看着她。那眼神的复杂与狡黠,她至今记得,深如烙印。

    她说。

    “冤害嫡母不假,罪大恶极为真,下油锅入阿鼻,尤不解恨。你服侍先夫人恁久,站在你的立场,恨她入骨我理解,可我也有我的考量。”

    稍作停顿,魏氏换了个姿势,换另一只手扶额,继续说。

    “你以为只是妾房相妒,渐生恨意,后谋害嫡母。不,你错了,虽是内宅,可这事儿并不简单,并且十分严重,它不只是宅门内的一桩丑事。”

    “我是可以报官定案,让她被千人唾弃,死一万次不足惜。况她多次蓄谋于我,我厌她由胜似你,手刃仇敌的痛快,我岂不知?”

    “可我不能。”

    说到此处她坐直了身子,极其正色。

    “先夫人她不是一般人,她是先苏大人的嫡女独女。苏大人是谁,天家的心上好,死后仍授追封的忠义之臣。况她家三世列侯,她出阁时能有天家添妆赐匾,她死后亦能追赐诰命。小小年纪,诰命加身,那是何等荣耀,说明什么?”

    “说明天家心中有她父亲,亦有她,天家是她的腰杆子。天家若知道她死的这样冤,咱们爷能不被牵连吗?”

    “这怎么能叫牵连?”

    小鸳儿俨然忘却身份,急赤白脸同魏氏争辩。

    “本就是他疏懒家事,无度纵容的恶果,你不也怨他是非不明,黑白不辨。妾房残害嫡妻,他、他罪当同责,他摘不掉。”

    “放肆!”青霜大呵:“主子岂是你评断的。”

    “所以。”

    魏氏并不恼。

    “所以,可以是天灾可以是意外,决计不能是人祸。冤害嫡母本就是重罪,再加上她身份非比寻常。若计较起来,这绝不是内帷之事,是可以叫人捏住把柄,落人口实的要害。”

    “若参我们爷治家不严,再掰扯点别的事儿……”

    蓦的,魏氏阴郁的向她一瞥,小鸳儿眼泪生生吓的不敢落。

    “主子奴才,姻亲五服,好似一棵大树,盘根错节,我们爷就是根基。”

    “朝中形势波云诡谲,咱们官宦世家,政见主张多有不一,况她父亲同门寅生颇多。此一事发,会不会有参奏弹劾?会不会天家降怒?一时天家问责……”

    “到那时。”魏氏起身逼近:“莫说那贱人,大老爷、二老爷乃至赋闲的三老爷,连带着我们大爷、二爷和族中入仕的子侄们,谁没点秧藤子事儿?谁也脱不得干系!”

    “‘心盲眼瞎,专房妾室,是谁纵的她如此胆大妄为?’这话你会问,别人也会问。若天家也问呢?一时降罪,再牵连出点别的,我们周家是要吃挂落的。要知道我们爷是朝中肱骨,不能让内宅的事叫人骂他糊涂,清誉名声大似天哪。”

    “大家子最要脸面,宅门子不怕平事,只怕生事。我虽恼他,可夫妻同体,皮毛相覆。我的体面是他给的,他的儿女是我养的,现在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皮不存而毛焉附,搞臭了他,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一席话后,魏氏长舒一口气,缓缓吐纳:“所以,这事儿决计不能散播。打老鼠忌宝瓶,我们爷的身上不能有一点儿污。”

    眸子暗沉了下来,若有所思。

    “庶子出身,科甲及第,他挡过箭,受过伤,大风大浪里一步步走到今日,容易吗?不容易。贱人如祸水,决不能阴沟里翻船。”

    “绝不。”

    她说的极其认真,极其有理,极其的讲大局,极其的体谅他之艰辛,可小鸳儿不能理解。

    “那么、那么先夫人的命呢?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合着你们是一家人,白白的让她折在里头,做了屈死鬼?”

    “这人,怎么说不通。”

    青霜上前驱赶。

    “听不懂吗,肉烂在锅里,胳膊折在袖筒里。左右我们家奴才,怎样处置还要告诉你?况她现在腹中还有周家的种子,我们夫人心慈,做不出一尸两命的事,爷知道了怎么看?”

    什么?

    伶俐的丫头小鸳儿,一下子听出门道。狗屁清誉门楣,绕了一大圈子还是为了自家呀!

    洞若观火的望向她,又望向魏氏。

    “这么说那贱人不会死喽?”

    “还打听还打听,走走走,夫人不比你想的远。”

    自知失言,这便开始推搡了。

    “没工夫同你聒噪,我们夫人有孕,身子不甚爽利,休要纠缠,拿钱快走。”

    啊!

    当年先夫人才失了孩子,那贱人急急就怀上。今日她冤情才清白,座上的这位有孕,这位主子爷的心思都在哪?

    在哪?

    天爷,先夫人啊,你的冤根本无人在意。

    她们只拿你的惨当自家的护身符,博自家的贤良名儿。

    天爷,我这身家性命都不顾的,原来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我走,我就走。钱财我不要,只求把我们先夫人没做完的鞋赏了我,让我年节留个念想拜一拜,成吗?”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这也是先夫人在的唯一一点寄托,求求了。

    “快别提那鞋。”

    青霜好不耐烦。

    “正是那鞋,让我们爷凭白病了一场子。他国事家事,那样劳碌,见了那东西又伤心,睹物思人,可不就病了。再说,死人的东西留着也晦气。”

    魏氏隐隐作呕,起身欲走。顾不上其他,青霜赶忙去扶,谁还管她,急急扔下一句话。

    “烧了,填炉膛烧了。”

    啊!

    呸!

    走出巷口,再一次回眸抬眼,狠狠的啐上一口。

    呸!

    魏氏高氏,夫人妾房没区别,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狗男人一直眼瞎。破砖烂瓦,你们全是一窑货!

    夫人啊,我终于知道当年你为何执意要走。呆不得,这里呆不得,都是人形畜生。

    是我我也走,不,我不走,我先杀人后放火,砍杀了这满院子妖孽,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吃人的魔窟。你还是心太善了。

    哭着笑着,脸上的泪总也抹不尽似的。

    呸,谁要你的东西,谁要管你家事,脏、烂、臭,腌臜的粪坑。南去,我们南去。

    离了好,离了妙,我们夫人一直是聪明通透的。

    我小鸳儿跟着您也染了灵气,总归这场事,我没辜负您。

    下剩的让他们自取因果。

    想到这里不觉一身舒爽,身轻似燕。她想飞到云上,飞到九霄天外。

    她去时身挎包袱,来时空无一物,却有从脚底板到天灵盖的通透。

    夫人您看,日头多好,洒金街多热闹。

    宅子里时你像关在金笼子的雀儿,高墙大院儿,头上只有四方天井,眼巴巴的往外望,总也望不到。

    好了,你走了,你自由了。你在天上细细的看,慢慢儿的逛。有喜欢的托梦来,我替你买。

    不值得,他们不值得,配不上这样好的你,你的好我记得。

    走路御街,那有福顺斋,夫人您最爱吃棠棣花糕,我买给您。

    路过洒金街,那有高高的玉门居。哼,我们鸳鸯酒楼定要追上你。

    行至金宝街,‘高氏赌坊’,铁将军镇守,官府的封条被风吹的破烂摇摆,关门大吉也。

    呸!毁家坏室的营生,不得好死的猪狗。

    来到青雀桥,有卖糖葫芦和梅花汤饼的。咱家做的再好,您都不爱,总念着小时候外头吃的汤饼子……

    夫人,夫人,那个夜明珠一样明亮的姑娘。

    小风车咕噜噜转,她的眼睛追着跑。

    微微抬头,光线刺的眯了眼,她停住脚,停在这暖阳里。

    让自己周身遍洒,沐浴在光芒下,让一切丑恶、阴霾、罪孽统统涤荡。

    这仇算报了吗?

    嗐,不管,总归他们都欠你的。夫人,这仇咱们报了。

    她有种恶战归来,盖世英雄的错觉。

    “哟,老板娘回来了。”

    皮货行掌柜同她玩笑:“今年生意好,做个大皮袄。”

    呵呵呵。

    “哎呀,鸳娘回来了呀。”竹篾铺老板推了辆竹车给她:“又定了辆小车,难不成你家老三还是个小子。”

    哈哈哈。

    笑容洋溢在她真挚的脸上。

    这些人是谁?是她的紧邻啊。

    这又是哪儿?是府西街她的家呀。

    再一抬头,那青旗招展的是谁家招牌?

    不需走近她也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鸳鸯酒楼呀。

    咯咯咯,咕咕咕,红褂绿裤,小的追着大的,那酒楼前跌撞奔跑的孩儿怎生的这样好看?

    哎呀呀,怕不是哥儿俩吧,好齐整的两个哥儿,是谁家这样好福气?

    仔细一瞧,这福气是我的,是我儿子呀。

    “娘,娘……”

    大的在喊。

    “呜,呜……”

    小的在追。

    见她来,抢着往身上撞。

    “嗳,小心小心,跌跤跌跤。”谢季常屁颠颠的跑出来,一脸的埋怨:“这小子别带你兄弟跑呀,他哪能跑的过你。”

    “能不能有些做哥哥的样子,能不能带好弟弟,我都忙死了。”抱怨过又冷脸:“大虎你再带你兄弟疯,我、我这就……”

    “这就什么?”

    老妪挡在前面指戳,老翁将他手中竹竿一把抢过。

    “哪有孩子不淘的,你当年比他们还不如。敢动我孙子一根汗毛,我叫你老子打你。”

    隔辈亲,老子管儿子,更大的老子管更大的儿子。

    惹谢季常叫苦连天。

    “天爷,你们的娘怎还不回来,缠死我了都。快回来吧,能上天,能吃鹩哥的娘呦……”

    娘在哪儿,娘在这儿。

    我怎么了,我不在就是这样编排我的?

    繁忙喧嚣的街巷里,她抱着孩子和他对视,看他的眼神从烦躁逐渐到喜悦。

    “噗”

    他先忍不住笑了,顾不得这许多人,猛地把老婆一把揽在怀里。

    “回家,咱们回家。”

    然后是大到苦水,不长的路上碎碎念念,有说不完的话。

    “你都不知道,他们一个两个都烦死了。还有铺子里,账总也算不清楚……”

    他们登堂,他们入室,他们携儿,他们带女。

    做人间最普通的夫妻,说世间最琐碎的言语,他们谁也离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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