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曰“人为何而活？”

    佛曰“寻根”

    问曰“何谓之根？”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生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白小五打了个响指，经书上一个个端正的小篆不安分的东歪西扭起来，脚长的伸个腿，紧凑的扭扭腰。然后一颗颗墨点扑通扑通地从书笺上跳下来，落在冰石雕就的桌面，打个出溜，变成一个个小人儿。捡横做棍抱竖成枪，先列兵成阵，既而点将单挑，然后短兵相交，酣畅淋漓的打了一场群架。

    片刻间，墨汁横飞，战况惨烈。

    “咳”一声轻咳传来，白小五手指一歪，桌面上的墨点慌了神，丢盔卸甲匆忙爬回竹笺中，可惜缺胳膊断腿的，歪七竖八全然没有了原先的庄严正谨。

    影响战局的人卷着袖子步入亭子里来，系着麻制围裙，衣袖卷至手肘。他的脸在雪光映照下有些过分苍白，腰带上别着鼓鼓囊囊的一个布袋，里面是各种大小规格的刻刀。手指缠着厚实布条，端着一壶茶并一盘滢白半透的糕点，估计是活做到一半来查岗来了。

    白瑜在白小五对面坐下，端着正经严父作派，抬眸淡看她一眼，问道“《大般涅槃经》读到哪儿了？”

    白小五收回伸展随意的腿，挺直腰背，把经卷举起来挡住脸，极力辨认笺上那些杂乱无章的笔划到底原来是什么模样,艰难答道“生，不生，这个问题，不好说……”

    迎接她的是一大串咳嗽，白瑜让一口茶加上她这句话呛得差点背过气去，端着的肩背也垮了，气势全无。白小五把经书一丢忙起身给他爹拍背顺气，一边嘟囔“佛祖什么都不肯说，那还读这佛经作甚？”

    白瑜给了白小五一记眼色，白小五撇撇嘴乖乖将佛经拾起来卷好摆回桌案。

    白瑜声音还有些沙哑“‘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三界众生，道如恒河沙数，非自己去经历感悟不可得。”

    白小五乖巧道“照爹这么说，这世上的生灵都该按照本心选择，才能悟得自己的道。那娘为何关我禁闭，不让我去天宫？”

    白瑜眼皮都没抬一下“爹娘不是佛祖，还有私心，想你安稳度过一生。”

    “嘁”白小五不以为然“娘定是怕我给落迦山丢脸！”

    白瑜是十成的以妻为天，听不得有人说白瑶一点不好，自家孩子也是不许。

    “难道你还能长脸？你娘不让你去自然有她的道理。有意见，憋着！”

    白小五暗暗咬牙“爹既希望我阅览百书 ，博文广见，又希望我躲在羽翼下做一只井底之蛙，矛盾否？”

    白瑜正在喝茶，闻言抬头省视，毫不犹豫拆穿“你既不见多识广，还不安于庇护，嫌命长乎？”

    “天宫朝会千年一次，岂不是见世面的好时机？待我回来指不定就让您刮目相看呢？”

    “别，再刮我就瞎了！”白瑜知道白小五没那么容易死心，眉头皱如枯桔，怨妇似的喋喋“你从小想一出是一出，性子又倔。上次非说在雪地里看见一只虫，为了抓虫生生掘出口井。但柿子捡软的捏，祸害祸害凡人就算了，上仙界那些咱惹不起就躲一躲行不行？”

    白小五脸一偏，抹掉半边脸上唾沫，嘟囔道“凡人哪里就是软柿子，论口蜜腹剑，言行不类，可比神仙厉害得多！”

    白瑜放下茶杯，探头过来瞧，见白小五一脸忿忿，不止不安慰，反而笑道“哟，难怪近来不爱去凡世，一门心思要去上仙界，原是受了打击，挺好。”

    白小五不可置信转过来“哪里好？”

    只见白瑜老神在在说道“见其道方能择其道，看见丑陋的真实总比一直看见虚伪的表象要好。”

    白小五圆圆的脸饱满似桃杏，一双鹿眼明澈如水，包含对世事的好奇与不屑“凡人生命轮回往复，单调乏陈，脆弱贪婪，臣服于欲望，更为此滋生无数恶念，生出极恶之域，为何仙族要以守护人族为责，助其生生不息？”

    白瑜若有所思的嘬了一口茶，啧了一下嘴，缓缓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道一般，只能你自己找寻。”

    白小五白眼一翻，双手一摊“关我禁闭，不让我出门，怎么找？”

    “这个理由让我有点动摇，是该放你自由。”眼见白小五眼睛都亮了，白瑜才慢慢悠悠补充道“但也不急于一时，你娘又不会关你一辈子。不学无术不要紧，只要命长，也算一门特长，总有你窥见佛光的一日。”

    白小五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平日白瑜软得跟块豆腐似的，重话都难得有一句，今日居然硬气上了。

    白小五眼珠一转，伸手拿块糕点，未到嘴边已是一声叹息。她起身走向亭子边缘。这亭子名叫连枝亭，位于落迦山的玉浮雪峰之巅，是白瑜在凸起的冰崖上刀砍斧斫，再一刀一划细细雕出来的。这柱子上雕的是母亲白瑶钟爱的缠枝莲纹。平日里白瑶并未对这份情意绵绵的礼物有任何怜惜，倒是白瑜一直宝贝得紧。

    白小五状似无意将手搁在柱子上面，弯起指尖，抠一下，白瑜的心便跟着颤一下。

    “哎哎哎”白瑜忍无可忍，几步过来将白小五的手从那莲柱上拍下来“天族朝会不似人间集市，凑凑热闹的事儿。那是神族的修罗场，你文不成武不就理不直还气壮，也没奋发图强的打算，为着雪灵这岌岌可危的神族地位，咱也适当藏藏拙是不？”

    白瑜说的是大实话，听得白小五心里一阵堵得慌，好在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从不在伤怀的事情上多做纠结。

    “谁说我是要去参加天族朝会？我就是想……”

    白小五眉头微凝，一时没想到表达之词，他爹却很会一隅□□往下联想。他敏锐察觉，这初初长生的少女怕不是怀春了，恋慕的还是个上仙界的仙。

    他自诩是位开明大度的父亲，拉着白小五回到桌前，语重心长道“有心悦之人并非难以启齿之事，错遇也无防，不必哭天抢地亦不必心灰意冷，情爱是来锦上添花的，千万别给自己添堵。”白瑜慈爱中带着一丝兴奋“你买根萝卜都要挑最白的，看上的肯定不是那些难看的歪瓜裂枣，你且说来我给你参谋参谋。虽然上下仙界确有壁垒，但两情相悦可越山海。放心，爹不会反对，只要不是澹月宫那位……长屿战神。”

    “我想去找长屿战神。”

    白瑜与白小五几乎同时道出那个名字，说完两人俱是一怔。白小五瞧着白瑜的脸色变幻，从眉飞色舞到眼眸一沉，直至大惊失色跳起来。

    白瑜音调拔高，指尖颤抖“你，你从未与他见过，怎会恋慕上他？”

    “谁说我恋慕他？”白小五倒不激动，撑着一脸的困惑“爹爹认为我对长屿战神的好奇是喜欢？”

    “没有，不是。”白瑜矢口否认，想了想补充道“小五啊，真正的情感绝非一眼的悸动。特别是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少女，有些东西就……就像落迦山冰层之下的石头，捂不热的，万莫做那以身试火的蛾。”

    长屿是九天战神，司战掌罚之神杀伐气重，无可厚非，但历届战神也从未有像他那般落落寡合的。妖魔怕他理所应当，死于他手不计其数。偏连仙族同僚也都不敢接近他，不寒暄不往来。仙族闲着无聊最爱饮宴，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没有一个给他递请柬的。久而久之，他好像成了独立天界的另外一个族类，更像是独立于天外的一座山，既高山仰止，也嗤之以鼻，他是一道屏障，更是一道天堑。

    白小五拉下脸“爹这话不对！”

    白瑜气得眉毛发颤，不管严父慈父，对待此事都是草木皆兵，非插手不可的。白瑜还没想好切入点，只听白小五又道

    “我非不谙世事的少女。比之凡人已经多活了那么多年岁，读过的话本，没有一车也有一筐。见过的情缘纠葛不少，总结出一点心得。情丝太过脆弱，只存一念之间。利可断，欲可融；散于别离，厌于久处；陷似迷障，囚似樊笼；作茧自缚，徒失自我。实在是自讨苦吃，百害而无一利！”

    白瑜眼睛瞪得老大，喉头滚动，将准备出口劝她要清醒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又觉另一种愁绪升上心头“倒也不必这样悲观。真情难得，愈显弥足珍贵，若信都不信，迎面走来也会错过，岂不可惜？”

    “瞧着美好的事物，一旦近了都不干净。我不愿为千万次相遇中的那一点可能，睹上自己千万次中箭的机会。”

    心智的成熟总是要经历几个阶段，可抽枝拔节的疼痛，只能自己一点点消化，再亲近的人的也帮不上忙。

    白瑜坐到白小五身边，满眼心疼“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白小五眼波一颤，似有无限委屈化在眉间。她嘴一撇靠在白瑜肩头，哽咽道“人心狡诈难测，我讨厌他们。我在凡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才想去天宫找，爹爹就成全我吧。”

    白瑜轻拍白小五后背一边安抚，一边叹气，眉头拧得更深，莫名悲壮道“若所见与你所求相去甚远，一路荆棘载途，千难万阻，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所求？”

    白小五不明白，她想去天宫其实也就想见长屿一面，又不是要跟他私奔，何至于千难万阻。她胸无大志，只想逍遥自在于天地。白小五侧过脸，看向远处负雪苍山，答得高深莫测“爹，那不就是我该悟的道吗？”

    白瑜表情终于些微松动，结果挣扎一会儿又凝成铁板一块“你娘出门前特意叮嘱，我要放了你，就自去崖壁上凿个洞，窝在洞里永远不必再出来。小五，你可怜可怜我成不成？”

    白小五从白瑜怀里直起身，桃腮杏脸，一双水灵灵双眸如鹿似狐望着白瑜，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瞧着自己亲爹，哪里有一点委屈流泪的样子。

    “你跟我演戏呢？”白瑜被她盯得发毛，起身退了一步，这闺女虽文武不成，坑起爹来是一套套的。果然，下一刻白瑜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白瑜瞟了一眼白小五动都没动的那杯茶，慌忙又退了两步“白小五，你敢给我下药？”

    “七星在酆都买的，据说中招者短时间内神思停滞，任人摆布。”白小五坦诚道“名字还挺有意思，叫木偶戏。”

    白瑜脸色又白了几分，酆都尽出些匪夷所思的邪药。他伸手指向白小五“你，你休想让我打开禁制！”说罢眼一闭心一横，往前一扑。一头撞在亭柱上，把自己磕晕过去。

    一位清秀少年自亭柱后露出头来，正是白小五的胞弟七星。七星看着趴在地上的白瑜，满脸嫌弃。又看看白小五，好奇问

    “刚刚哭唧唧那一出到底是真是假？你上天宫找长屿战神，到底想做什么？”

    “你帮我打开娘的禁制我就告诉你。”

    七星来回踱了几步，朝白小五摆摆手“躲远点儿，我试试。”

    轰隆一声巨响，禁制是解了，连带亭子也塌了大半边。白小五一想到白瑜醒后老泪纵横的模样，就一阵头皮发麻。

    七星旋身化成一只巨大的雪色凤凰，大翅膀一挥，将白小五藏在胳肢窝里，一齐飞往上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