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完天是一条蜿蜒山脉，一座连着一座的巍峨峰峦在仙灵雾霭中若隐若现。说是山却没有树，全是玉石一般通透的山壁。
一条九曲瀑布沿着嶙峋怪石从峰顶悠然而下，挂起数道珠帘。瀑布两边一座挨一座的石亭拾阶而上。水流中舒展着碧色的荷叶，霓裳羽衣的仙女舞着各种乐器，赤脚在荷叶上旋转。仙音绕梁，美不胜收。
白小五侧身歪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盯着对面，烟紫纱裙曳地，紫气飘飘的月恒仙子。她今日的妆容并不华丽，头上只有一支簪子，镶着一颗紫色云母，不点脂粉的眼睛如雨后竹枝，干净轻盈。
白小五是跟着青澜来的，长屿不来，青澜出于礼数自然要去跟天君说一声。也不知是被谁给绊住了，去了许久也不见回。她怕乱跑会碰见白瑶，挨揍事小，立马被扔回落迦山都有可能。百无聊赖地观望一圈，与对岸斜上方亭子里的月恒仙子对上了眼。然后她眼尾一翘就坐在白小五对面了。
她过来似乎只是为找个伴喝酒，并没有深谈的意思。白小五手指轻点桌面，决定还是单刀直入“月恒上仙，不如你把我手上的红线解了，我天天陪您喝酒，喝到您满意为止成不？”
月恒喝了不少，眸光还算清明，只是比上次见她时，神采黯淡些许“你忒没有诚意，你明日就得离开上仙界，等你再来，得千年之后了！”
白小五心里蓦的一沉，很快神色如常“我上不来，你可以去落迦山寻我呀，我在雪松林里埋了不少好酒，管够！”
月恒却突然发怔道“我永远不会离开天宫。”
白小五闻到八卦的气息“为何？天宫再美也有看腻的时候，偶尔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何不可？又不是不回来了？”
月恒放下酒壶，盯着白小五，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眼里竟起了雾。她缓了会神，眼神迷离道“后悔了吗？你现在求我帮你把线牵到青澜神君手上我许会答应你。”
“不牵不行么？”
“即便你与长屿手上有红线，也只是给你们相遇的机会，并不能让他爱上你。”
白小五扶额“......谢谢你的安慰，我......”
月恒打断她“今日善法天的事你看见了，你对他的心有动摇吗？”
“呃......”
“不要觉得生命漫长，足够你试错，足够从头再来，真正的遗憾是填不满的，再长的岁月都无济于事。”月恒起身，临水而立，她仰头遥望，层层峰峦间有一处屋檐在祥云中若隐若现。她根本不给白小五开口的机会“你早些回下仙界也好，看看清楚，天上月是不会为谁落入凡间的，莫要空负深情意，徒添无限恨。”
她说罢便飞回自己的亭子里，白小五在后面伸手，唤都来不及唤，好歹让她把话说完。
月恒落到玉石地面，旋身一转，紫衫如雾，踢翻两只空酒壶，叮咛一声脆响。她倚栏而坐，眼睫发红，已现醉意。凝望着眼前蜿蜒的溪水，闭目轻颤，天宫于旁人只是栖息的枝头，向往的高台。于她，却是一座囚笼，穷极一生，再没有机会迈出去。
她没有看见，眼前溪水中，有一点翠玉色的荧火一闪而逝，缓缓向她游过来。
不温柔的执明和不高兴的孟章一同进到亭子里。青澜被几个老仙君缠上一时走不开，怕白小五呆着无聊，正好瞥见执明和孟章，便请他们俩来陪她坐一会儿。这点心思，让不温柔的执明越发不温柔，让不高兴的孟章越发不高兴了。
执明将一盘点心往白小五面前一扔，盘子弹了几下才堪堪稳住，好在里面的点心相互交叠，才不至飞出去。
孟章将一个茶壶推到白小五面前，语气有些发酸“青澜让带给你，说少喝点酒，喝茶。”
白小五瞧那点心，应是酥脆的花饼，把盘子往身前挪了挪。那壶茶却默默地往旁边推了推。推到一半忽然一只手按住壶盖，白小五抬头，见孟章眸色细雨春愁似的盯着自己。
“白丫头，不管你是为何来的上仙界，长屿战神与青澜神君迥乎不同，想来你在澹月宫已然看得清明。这茶和点心都是青澜一番心意，要不要吃，你可得想清楚。”
白小五一怔还没想明白他什么意思，忽然被他腕上的一点红色吸引了目光。孟章手腕上缠着一根大红锦带，有手指宽，绕了几圈掩在袖子里。他坐得离白小五远，伸过手来按住茶壶，将将露了出来。孟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神色一暗，蓦地将手缩回去。
执明并未察觉孟章这话里深意，倒是也看见了他手上的红带，脸色越发黑“送都送来了，还管她想不想吃呢！不如管管自个儿，别整天跟腌过似的。”
“也罢，是我多管闲事。”孟章今日倒是不回嘴，露出一丝苦笑，转过身，掌中多一个酒壶，倚在一侧长椅上顾自喝酒去了。
执明一见他这副颓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多大点事，怎么就是过不去？”
孟章斜眼，正好看见对岸的月恒仙子，语气更是悠悠愁断肠“执明，世间多痴人，你不懂是好事。”
白小五瞅见执明已经在暴起的边缘，拳头都捏紧了，伸手拍了一下他胳膊“这才多大一会儿，我看许多亭子都空了，这就散了？”
执明压下怒气道“今日宴会是惯例，没甚意思，天君露个脸就走。其他神仙自然是抓紧时间赴更有意思的宴会去了！”
“那朝会结束之后，必须得离开吗？要是不离开会如何？”
执明看了眼巴巴的白小五一眼“不如何，朝会之后上仙界空荡荡的，半天都见不到一只喘气的，留下也没意思。且明净天大雾会较平时更厚重，修为不高的，想回都回不去。”
执明将修为不高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些，很明显的意有所指。白小五向来不报隔夜的仇，抱着胳膊道“那你可抓紧时间，你答应给我塑像日日供奉的，趁我在，赶紧动工，到时塑得不像，我可不认。”
执明“......”
孟章噗呲一声笑出来，阴霾退了少许。
执明将一把花纹繁复的板斧拍在桌上“大不了让你劈一斧子成不成？”
孟章在旁添火“毫无诚意，你这斧子她举都举不起来。”
执明横眉“你有诚意你来！”
“这玉完天全是玉石，你随便挖一块塑个像，费不了执明神君多少时间。”
不温柔白眼都快要翻上天，但这说出去的话如沷出去的水，又不好收回来，难道真要给白小五塑个像摆在家里，岂不是要成三界笑柄。
白小五适时的朝对面再上一阶的亭子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你将那位的八卦说与我听听，塑像的事便作罢。”
那亭中只有一位月恒仙子，执明与孟章互相对望一眼，难得默契地同时起身。
执明冷声道“老子从来不八卦，忙得很，先走一步。”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章将剩的酒饮尽，又恢复一副哀慽慽的模样“世间悲剧万万种，追悔莫及最伤人。”
“谁追悔莫及？”白小五指指月恒仙子又收回手指向孟章“她还是你？”
“青澜应该快回来了，你问他吧。”孟章丢下一句也闪身不见踪影。
水流声渐缓，跳舞的仙子化作一阵金华消失不见，那硕大的碧色荷叶摆满食物与美酒，稳稳当当顺流而下。这是主人跑了，大家自便的意思了。
白小五又坐了会儿，觉得这宴确实没意思，还不如待在澹月宫呢。她抬头仰望高处瀑布，在玉石山壁映称之下泛着温润光华，忽然想起那天站在低矮院门前的长屿。他身上衣料柔软，胸膛却很结实，心跳似巨人的脚步，每一下都让大地震颤不已。白小五觉得那碧透的山石就很像长屿的侧脸，飞溅的水花则像极了他的衣衫，明明光华流转，又带着沁人的凉意。
一点荧光自水中一闪而过，像一只小小的荧火虫转瞬消失。
别的神仙轻勾手指，便可将想要的取入亭中。偏白小五坐在水边，伸长胳膊，倒拿着酒壶，用壶嘴使劲勾那片荷叶。
好不容易勾着一片，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里。
青澜回来及时，拉住她胳膊往后一带，白小五后脑撞上自己胸膛。那一撞明明不重，却似山中古刹的沉钟，惊飞满山飞鸟，群山嗡鸣相应。
白小五顶多算惊飞的一只鸟，吱吱喳喳叫道“那片荷叶要飘走了！”
青澜倏忽回神，手指微动，施法将那片荷叶上的东西尽数取回亭中。
月恒仙子怔忡盯着下游相依的两人，脸上的神情慢慢坠落，凝成一汪悲伤。她没留意，几点荧火从水中窜出，慢慢在她身后凝成人形，轩朗伟岸的紫衣青年。
“月儿”
月恒仙子猛然转身，一双晶亮的眼眸瞬间噙满泪水，不可置信张嘴，反复几次，终于发出声音“长均，你回来了......”
那位叫长均的紫衣青年露出略显僵硬的笑脸，展开双臂“月儿，我来接你。”
白小五仍指着那片飘远的荷叶“我不是要吃的，我要那片荷叶。”
青澜疑惑道“要荷叶做什么？”
“那荷叶底下有荧火虫，这里草都没一根，怎么可能会有荧火虫呢？我还没见过能在水里游的荧火虫。”
青澜神色一凛，凌空一抓，将水中就近的几片荷叶都收拢来，却并未发现白小五说的荧火虫。
白小五笃定道“我于暴风雪中都能正常视物，不可能看错，它定是藏起来了。”
青澜略一思忖，将白小五拉回亭中，压低声音道“你见的荧火可能是来自恶诛域的魂火。”见白小五神情茫然，补充道“恶诛域一直被镇压在西海海底，若有灵力低微的生灵靠近，都会瞬间被吞噬。荧火便是被吞噬后留下的残魂，入不得地府，在世间飘荡几日就散了。”
“恶诛域在海底，等闲谁会去那里找死？”
青澜耐心道“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海妖鲛族误打误撞，还有海难丧生的凡人，若沉入海底也会被吞噬。”
白小五大致听懂了“所以这荧火来自下仙界，没什么灵力，可又怎能穿过明净天飞到这里呢？”
这事本来也是白小五的主意，故而青澜也没有瞒她“恶诛域是由西海和流坡共同管理，向来是不许有生灵靠近的。昨日执明下界发现有几只魂火，便捉了上来，准备以此敲打西海龙王和流坡岛主。但今日事忙，还未及商议具体细节，估计是执明疏忽，遗落了一只。”
“哦，”白小五明白了，原来是为这事，瞬间失去了捉萤火虫的兴趣“执明和孟章应该还未走远，你去找他们商量吧，我自己回澹月宫。”
青澜略一沉吟，点点头“那你自己当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