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闹的败兴而归，看偶像的大失所望，看稀奇的索然无味。只有白小五，高高兴兴来，又蹦蹦跳跳回去了。她坐在闲云阁一侧悬窗边，用脚尖把流云筑成一座桥。一脚跩下去，流云又轰然而散。

    闲云阁气氛有些低沉，连平时大大咧咧的执明都不讲话，只有不高兴的孟章，唉声叹息。

    孟章叹到第十九声时，执明终于忍不住，满眼嫌弃道“你有屁直接放行不放？我本来觉着没什么，被你一声声叹得心里堵得慌。”

    “不该叹吗？他不进就不进，把门闭上做甚？万一恶诛域出岔子怎么办？”

    青澜握着一杯茶，闻言抬起头“师尊此举定有他的用意，他不会做危害众生之事。”

    陵光接口道“他的用意是把自己推入众矢之地？”

    青澜欲言又止，他确实也想不明白。孟章觑着青澜神情，又叹了一声。

    忽闻轻笑声，几人俱是一怔，转头看去，见白小五在一旁玩云玩得咯咯发笑。

    执明想起平台上的事，牙疼似的抽了一口凉气，回过神来“白丫头，你在善法天是不是因为我害你从树上掉下去报仇呢？主要责任在孟章，你怎么不找他？”

    孟章声音懒懒的“她精明得很，自然知道这劲使在何处才有用。”

    执明一脸茫然“有什么用？”

    青澜解释道“执明，抱歉。小五只是借你给大家提个醒，不该以身份逼迫我师尊入善法天，并不是故意针对你。”

    “哦。”执明听得似懂非懂“那我也没进去，大家都会在背后像骂战神那般骂我吗？”

    青澜心里更堵了，孟章又叹了一声。

    陵光冷冷添了一句“大家对不灵光的脑子总是会宽容一些。”

    执明气得胡子都差点竖起来“你们脑子灵光，怎么一个个都跟霜打了似的，也想不出补救之法！”

    孟章双手一摊“左右没有正解，不若做随波逐流的舟。”

    陵光之前觉得白小五是个大胆莽撞的憨丫头，今日在善法天平台上她那番话，对她有些改观，觉得她好歹算是个拧着清的旁观者。

    是以陵光转过头，朝她唤道“白小五，你对战神今日此举有何看法？”

    白小五回过头看了陵光一眼，对于一只凤凰会主动对自己说话，还连名带姓叫她略感惊讶。她思忖片刻，起身走过来，在青澜身边坐下，高深莫测地扫了几人一眼，最后眼神落定在中间的茶壶上。

    执明一脸犹疑，孟章哭眉皱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看她。陵光眉尾轻抬，不动声色盯着她。

    青澜微微苦笑，伸手握住壶柄，态度恭谨地替白小五斟了一杯茶“小五有何见解，还请不吝赐教。”

    白小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不过上天宫两日，又不了解长屿战神，我怎知他是何用意？”

    其他三位都在等白小五下文，执明忍不住嘁一声，讥道“不知道你刚刚笑什么？”

    白小五斜睨着执明“他们三个并未见过长屿在战争中的冷酷，对长屿的印象多是道听途说。可你比长屿还先入天宫，照理说你是看着他从下仙界晋升为战神的，为何你对他竟一无所知？”

    执明刚想争辩，张了张嘴竟想不到反驳之词。他年纪比长屿还大，能成为四大武神之一纯粹是靠资历，和沾他师尊的光。他自觉既无识人之能，也无辩人之智，跟几位同伴一比只空有一身蛮力。

    白小五一句话，执明立时像个哑炮，不声不响憋了一肚子烟。

    青澜转眸，一脸温柔看过来，白小五立时缴械道“好好，我不说他。”她举着茶杯扫过执明、孟章和陵光“多大点事儿，你们想知道他的用意，直接开门见山去问呀！”

    陵光“......”

    孟章“就这？”

    青澜眉眼微垂，耐心道“他们不敢去，我就算去问也不会得到答案。”

    白小五第一眼确实觉得长屿有些骇人，但招惹过他两次之后有些改观，总觉得他生人勿近的外表下，有一颗容忍度颇高的心。怎么和他相处上万年的这几个武神，像被虐待过似的。

    白小五直接道出心中疑问“问句话他还能吃了你们不成？上仙界的这些神仙到底为何既惧怕他又看不惯他？”

    执明想了想道“他力量太过深不可测。自继任战神后，平仙魔大战，灭沙鬼平定桫椤海叛乱，独身战赤晔。他若为神则天下安定，他若想乱，天地倾覆都在他一念之间。强大到这个地步，上仙界谁活得不耐烦敢招惹他。”

    孟章眼睛随着穿窗入户的流云，悠悠渺渺“他以法处事，不论情理。不会共情，没有怜悯，活得像一把剑，没有丝毫温度。连与青澜都相处得冷冰冰的，这样凉薄的性格，谁敢亲近。”

    陵光补充道“听闻当初伏羲卦卜出的战神候远有两位，都出自微云山，另一个是长屿一同长大的师兄。最后长屿师兄误入歧途死于长屿剑下。只要他不亲自动手也没什么，毕竟是手足至亲，论谁都会犹豫，可他却没有。如此冷心冷肠，不管他战神功绩再高，也入不得众仙之眼。”

    青澜大概与这几位有过无数次没有结果的争论，已然习惯了，只是平静的阐述自己的看法“师尊虽然话很少，但他对谁都没有恶意。他只是......只是对世间没有期待没有兴趣没有欲求没有......关联。”

    白小五终于明白，长屿“菩萨道里的修罗”这个外号从何得来了。并且觉得给他想出这个外号的挺有才，形容得十分贴切。她对长屿的好奇心又原路杀回来了，因为她觉得这仍不是真正的长屿战神。

    白小五放下茶杯，额间的绒毛一动，小狐狸似的道“他既不是修罗也没成佛陀，他仍留在这里，说明这里总还是有一些牵念在的。只是性格古怪些，烈女怕缠郎，青澜你就大胆问，问一次不答就多问几次，我帮你！”

    “......”几位武神瞬间傻眼，白小五用的这个形容词，形容战神，她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青澜敲门时，长屿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不穿银甲时，他身形有些纤薄，几点落花在他身侧飞扬不肯落地，把属于战神的威慑削弱许多。旁边小桌上支着陶炉，罐里的水已经烧开，正在咕噜咕噜冒泡。

    青澜在对面坐下来，舀水泡茶。

    “师尊，神仙不能擅改凡人命格。只是凡世如今战火不断，灾荒连年。环环相扣，司命的命薄不停自动，都快要冒烟了。地府更是人满为患，排队转世的鬼魂排起长龙，长此以往......”

    除开西天诸佛，三界众生贪嗔痴恨如影随形，这些妄念又滋生无数阴狠诅咒杀戮。有些恶意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飘散，而有些化不去的恶念会在世间游荡。曾经的天魔便是为净化而生，以恶念为食。可恶念太过强大，日积月累的，非但没被净化，还累天魔一族沦为嗜血邪魔。这便是第一代魔族的由来。

    仙魔混战之初，仙族稳站上风，可战得越久，魔族越是猖獗，几乎将仙界夷为平地。因为三界一日不宁，魔族便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为终止乱世，几位创世之神合力将魔族驱进九渊，更是以灵为阵布下封印，自此仙魔大战结束，三界重归清明。

    自魔族被封印，行净化之责的天魔便也消失了。世间恶念盘旋日久便形成一片黑暗旋涡，名为恶诛域。

    恶诛域中的恶念可惑人心，由此滋生更多的恶。于是东华帝君将自己的四肢化为锁链硬生生将恶诛域拽入西海海底。并投身其中，以至纯仙灵净化了恶诛域。

    长屿虽然眼睛还在书笺上，却是没再往下看，静等着青澜下文。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下文，也不开口反问，接着往下看书。

    冷不防青澜下定决心又继续道“长此以往，恶诛域怕是难以负荷，师尊今日关闭善法天之门，不知是否已有更好的应对之法？”

    长屿停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以往只要他不说话，青澜决计不会问第二遍。

    谁知青澜又道“师尊立于高处，不在意闲言，但我身在洪流之中，师尊要是不想我长歪，总得让我心安是不是？”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青澜嘴里出来的，长屿转头看向青澜，见他怔怔盯着自己，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不在乎流言便不会成为它的奴隶。”

    青澜哽了一下，极力回想白小六教她的话“我自然比不上师尊豁达，我不相信流言只相信您，师尊就算敷衍一句也好，免我日日萦怀。”

    长屿慢慢卷起书笺，平淡道“恶诛域封印于海底，收集人间恶念残魂，一旦满溢便有离出之危。自上古以来，以身净化恶诛域的仙有三位。第一位东华帝君，也是他将游离的恶诛域封禁于西海。此后十万年，桑离上仙以身为殉，再之后六万余年，长均战神投入恶诛域中。”

    青澜一点就通，从长均战神以身净化恶诛域到现在，不过两万余年。且五十年前，恶诛域还出现过一次异动。

    “师尊，恶诛域承载之能越来越弱，所需净化的时间会越来越短，需要修净化之印命丧于此的仙也会愈来愈多！”

    青澜惊讶之余，也想明白了长屿斩桥的原因。虽然这个原因说出去，并不能尽数洗掉战神贪生的谣言。但青澜心知肚明，他不是在救自己，他在救他身后需前赴后继命丧恶诛域的后来者。长屿之后，若无新战神上位，首当其冲的便是青澜，换句话说，他也是在救自己。

    “可是师尊，关闭善法天大门等于断了退路，”青澜倒了茶，双手捧着，微微颤动着递给长屿“为何不双线并行？以前的东华帝君都没有想出别的法子能清除那些恶念，万一......”

    万一长屿没有在恶诛域出事之前想出别的法子解决那吞天的怨念，长屿的好心也只能成为罪孽。

    长屿接过茶，眸色仍是淡淡的“退路如牵鸢之线，缚马之缰，不斩断，永远不知道能走多远。”见青澜双手还保持着奉茶的动作，他托着茶杯没有喝，补充道“天君会在朝会结束后通知下仙界神官，择凡世一百零八间庙宇布下幽篁阵，每日早晚讼宁心咒，代替净化之责。”

    幽篁阵可以代替恶诛域吸纳恶念，宁心咒的净化之力虽然微薄，但若将恶念化整为零，日日吟诵，代替净化之印也不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后顾之忧是，恶诛域里已经积聚的恶念也是一大隐患。如果没有解决这个隐患的方法，天君应该不会同意关闭善法天大门。

    “师尊，如今的恶诛域又该如何防患呢？”

    “恶念不会增加，维护现有封印可保万年无虞。”

    长屿重新拿起书笺，半垂着眼眸，活像一尊刻在石壁上的佛像，自带安定人心的功效。

    青澜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长屿要么不开口，只要开口他嘴里的话半分不会夸张。一想到师尊可以不用以命净化恶诛域，还能彻底解决这个祸患，又觉轻松起来。

    青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要入口，想起另一桩事“所以师尊斩断善法天虹桥与跪求您的仙女一点干系都没有？”

    一杯滚烫的茶水连牙都没碰到直接入了喉，连心都跟着滚烫。白小五让青澜问这个问题时他脑子杂乱得很，没有细想。如今问出口了才发现这个问题冒昧得有些过头。

    青澜很想补一句，师尊不想答就算了。奈何舌头被烫狠了，一时没缓过来。

    那头的长屿抬头看着他，眼神闪过一丝无奈，仍旧没有情绪起伏地回答了“无关。”

    青澜眨巴两下眼睛，心里对白小五的佩服油然而生。

    接下来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个看书一个喝茶，花树上洒落几点绯红，颇有山花落幽户的禅意。

    “对了师尊，今日是朝会最后一日，天君晚些会在玉完天设宴，有送贴来，您要赴宴吗？”

    长屿静静看完最后一个字，收起书笺起身，回了两个字“不去。”

    如今三界唯一还会给澹月宫送贴的就只剩天君了，每次朝会都送，长屿却没有一次赴宴。历代战神府邸便是在玉完天，天君此举意图明显，要缓和战神与天宫的关系。这台阶修了一万年，长屿愣是不肯往前迈一步。

    可若说有旧怨，平素长屿与天君见面议事，又瞧不出有什么积郁。也从未阻止过青澜与天宫往来。

    青澜今日得白小五指点，刚刚又尝到甜头，胆子越发大了“近来与孟章陵光他们处理事务，深有积羽成舟，孤掌难鸣之感。青澜以为适当与同僚相交也非坏事，师尊以为如何？”

    “说明你还不够强大。”

    “......”

    长屿已经走上台阶，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见青澜杵在原地，还没从刚刚那句话的打击中回神“你想去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