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章从没有跟昌悦说过，第一次见她的情形，主要是怕吓着她。当初孟章受伤落入凡尘，正正落入面前这池塘里。在哪里养伤都是养，孟章便化作一尾金黄锦鲤，日日窝在荷叶下，等着昌悦来喂食。

    弟弟太小，母亲忙着争宠，昌悦没有玩伴，经常坐在湖心亭里一边喂鱼一边自言自语吐露心事。她说“宫里的女人可真没意思，整天不是围着父王转，就是围着儿子转。饭也不敢吃，饿得头晕眼花的再跑到父王那里装柔弱，吃饱了撑的，啊不对，是光吃盐了，闲的！”

    孟章十分赞同，在水里笑得捧腹，溅起一阵水花。

    昌悦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指着孟章“我记住你了，最爱扑腾的就是你，当心我把你裹上浆炸得酥脆。话说，我好久没吃过华庆巷的桃花酥了。母亲根本尝不出来，宫里的厨子做得不地道，怎么学都不像。小锦鲤，你有没有去过海边？听说大海深处有一座蓬莱仙岛，那里很美很美，是神仙住的地方，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

    “小锦鲤，昌玘今天差点让一个宫人推进水里，明明是我发现及时昌玘才没有受伤。她们却因为昌玘没有受伤就想大事化小，哪来的道理。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昌玘。”

    “小锦鲤，今天是我十五岁生日，可是大家都心情不好，没有人为我庆祝。老早母亲说过，过了及笄就是大姑娘，要指亲。可我喜欢谁该是由我的心决定，怎么能被指定呢？”

    孟章又英雄所见略同的溅了她一身水，昌悦伸出手指在孟章头上点了点“小锦鲤，我就很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呢？呀，你还会变色，不是金色吗？怎么变红啦！”

    王宫被烧那天，她原本有机会逃出去。宫人都往外跑，她急急忙忙逆流而来。她把孟章从水里捧出来送到一侧的水渠里头。她眼眶哭得又红又肿，却仍笑着冲孟章摆手“小锦鲤，快跑吧，这条渠道通外面的大河，听说外面的大河最后会汇入大海，你运气比我好，你会看见的。”

    昌悦剩下的十年生命都住在皇宫里，只是昌玘与她不再亲近，甚至会提防她。以各种理由残害以前益州的旧部，换了她身边所有的宫人，限制她的自由。她除了长公主的身份，一无所有。陪伴她的只有莲池里一条颇为眼熟的金黄锦鲤，窝在荷叶底下听她自言自语。它从不闹腾，安静得仿若不在，但每次昌悦偏过头去，总能看见它。

    凡人一生最精彩喧闹的时光就那么些年，余后都是在平静中顾影自怜，感慨时光易逝容颜老。当第一滴泪水落入莲池时，雪飘人间，池塘里连隐身的荷叶都没有，其他的鱼都潜进水底。那只孤零零的锦鲤发抖似的颤了颤。它听见喝醉的昌悦在吟“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锦鲤瞪大眼睛，努力将头撑出水面，看到昌悦在冲它笑，脸上尽是泪痕。

    “小锦鲤，叛军攻到都城了，能抗敌的只剩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将军，昌玘要守不住这个位置了。他走投无路，居然要把我送出去议和。他忘记，我们曾经如何被叛军关进笼子里，他想让我再尝一次那种屈辱吗？我不能，亦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在我身上。”

    锦鲤突然低沉开口“你想让我带你走吗？”

    昌悦确定只是自己的幻觉，并未表现出诧异，只是怅然转过脸“我一生被困于囚笼，再不会有人来救我了。”她缓缓扯落头上的红发带垂落水中“若你有灵，请衔此发带去蓬莱仙岛，寻一人，他叫孟章。你跟他说，昌悦得偿所愿，望他顾自珍重，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唉”白小五长叹一声。她隐约记得人间话本里似乎有过一则类似的传说，有人在山河湖海间见过一条衔红带的锦鲤，永不停歇地向前。更传闻那是天上红鸾星君下凡，见者一生爱情美满。现在看来，实属讽刺。

    白小五一时对孟章颇感同情，她有点理解为何会有一条天规禁止上仙动凡心。神仙与凡人认知相觑甚远，何异于井蛙语海夏虫语冰。

    胥梦君问道“怎么样？与孟章一比较，有没有觉得自己不是最惨的，心里好受许多？”

    白小五越发沮丧“孟章脱离幻境之后就该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是假的，他当真没有再找过昌悦？”

    “自然找过。”胥梦君故作神秘顿了顿，见白小五没有表现追问的热情，顾自接着说“昌悦死之时，梦境便破了。孟章得知一切乃是长屿织的一场幻梦，既庆幸又气愤。跑去找长屿打了一场，被揍得很惨。长屿告诉他，幻境中的昌悦就是真实的昌悦，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孟章不相信，下凡找昌悦没找着，又去地府求证，希望破灭又受一番打击。再之后，孟章真的化身锦鲤，衔着那根发带从王宫水渠一路游到蓬莱岛。从蓬莱再回来就是如今这番模样，再不提下凡之事。”

    白小五听完砸巴嘴道“长屿可真是……”

    “缺德，”胥梦君接口“你此番体验入魔之景，虽受些苦，好歹都是假的，亲人俱在，这么一想，是不是好受得多？”

    白小五心想，哪里就缺德了。孟章动凡心，他在三界都管不着的地方给了他一场真实的梦境。若昌悦不自困过往，他们至少可以在这里幸福相守一生。如今无缘也不过是让孟章早日醒悟而已。因她刚刚才受一番摧残，又很不想为他争辩，觉得他或许压根没安这份好心。

    白小五休息一会儿，觉得身上痛楚似乎减轻一些，只心里被长屿捅穿的洞似乎还在呼呼灌进冷风。她不想沉溺于此，百无聊赖问胥梦君“这幻境里还有什么神仙的坎坷命运，风流韵事，远古秘辛没有？越惨越好。”

    胥梦君将那莲花本相收起来，拿扇子在白小五头上一敲“还看上瘾了，你如今梦已醒，不必留在万华莲花境中，我送你出去。”

    白小五手肘撑在腰侧躺下来，懒洋洋道“我如今受了伤，飞也飞不动。还得累你送我回落迦山。我娘脾气不太好，看到我受伤肯定会找麻烦，到时候把你身份抖出来还罢，伤了你就不太好了。”

    “嘿！只听过不想进来的，头一回遇到赖着不走的。”胥梦君扯扯白小五胳膊，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语气无奈道“你当这里是凡间戏园子，天天开新戏呢！被罚入此处的神仙本就没几个，大部分划个山头弄个山洞让他自己思过就得了，能让长屿战神织梦的更是少之又少！”

    “哦”白小五了然，这个胥梦君确实是新上任的，一问三不知。

    不肖看脸也能想象胥梦君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耐着性子提醒道“小仙友，万华莲花境的云雾有催眠之功效，再不走，打算在此处睡上十年八年吗？”

    白小五揉揉酸痛的眼睛“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醒了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说罢竟真的闭上眼睛睡去了。

    胥梦君在原地发了会怔。带走吧，是个麻烦。扔这儿吧，自己正是受人之托来助她离开的。周围越发云蒸雾绕，胥梦君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让他警觉起来，他身上有莲花本相，随时可保持清明，可越来越浓重的睡意是怎么回事。他抬起手，那朵玲珑的莲花却没有出现在手中。

    胥梦君惊觉自己着了白小五的道，他猛地转头，发觉白小五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胥梦君不敢眨眼“你偷莲花本相想干什么？”

    “天大的冤枉，我不过勾勾手指，这莲花就自己过来了。”白小五缓缓睁开眼睛，慧黠如幼狐“别慌，借两天，给别人织个梦，然后还你。”

    胥梦君已经没有抢回莲花本相的力气，思及她的话一阵心惊。他强撑一线清明想提醒一下她，却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