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天的大雾苍茫无有边际，浓稠得像层层叠叠的纱帘。
白小五站在明净天入口，鼓着眼睛正在威胁手心里的火流苏花枝“指不指？你已经认我为主，便认命吧，灵力这东西，靠我不如靠你自己。再不听话，当心我一把火烧了你！
本来花尖上长出的几个花苞瞬间消失，一截枯枝杵在白小五掌心，毫无生气。
吃软不吃硬？
“我带你去找澹月宫找那棵大树好不好？你表现好，我会在他面夸你的。”
还是没反应。
白小五拿手指戳那花枝，不小心扎到指腹，洇出一滴血。那火流苏像快干死的人终于喝上一口水，瞬间开满了花。只是开花，仍是不给指路。
白小五没辙了“你就行行好，带我去找长屿好不好？我保证以后好好修炼，不让你饿肚子。要不让我走这一趟，我以后吃鱼都不香了！”
没曾想这火流苏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白小五求爷爷告奶奶不管用，一说长屿立马动了。白小五将灵力送到掌心，就见东北方向的花枝缓缓生长，直入明净天。
虽然有花枝指路，白小五还是在明净天耽误了好几日。等她气喘吁吁站在澹月宫前，看见那棵巨大的火流苏，简直都想落泪。
听说澹月宫老早以前是一座颇荒凉的仙山，从长屿住进来的时候才开始有这棵树的。也不知道施的什么肥，竟长得比原本的山要大一圈。白小五上一次来的时候，这棵树上没有绿叶，一簇挨着一簇的花球，层层叠叠挂满枝头，如一大片绯色的云浮在澹月宫上头。这次来倒是有一些不一样，巨大的伞盖之上长满嫩白的叶子，间杂着一些还没落尽的绯色花朵。
谦伯十分不引人注目地伏在澹月宫大门边的角落里，如果没有人来打扰，他可以在这里一动不动呆上一个月。一回生二回熟，白小五先蹲在谦伯面前，手动拔开谦伯的眼皮。谦伯看到白小五，瞳孔缓缓放大露出一些惊讶。
白小五不想像之前一样，和谦伯鸡同鸭讲，浪费时间。
“谦伯，好久不见。都是熟人，这次不需你带路，我自己进去。”
谦伯的眼神缓缓转变着，慢慢张开嘴，半天才听到声音“别……”
谦伯两个字还没说完白小五已经站在澹月宫大门口了，就听到谦伯还在原地说第二个字“喂……”
这次大门一推就动，白小五冲谦伯挥挥手闪身进了澹月宫。都跑得没影了，谦伯才说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别，危险。”
白小五在正殿转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见着，便出正殿往后院走。刚到花园里，觉得天色陡然变得阴沉了些。澹月宫位于九重天上，又有长屿结界相护，四季如春，断然不会有阴雨这种天气存在。白小五还没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道雷电精准地朝白小五劈下来，她化作原形堪堪躲过一劫。
白小五往高处飞了飞，越是往上，空气中的压抑感越盛，仿佛那头顶上悬的不是乌云，而是一座山，即将倾塌而来。隐约可见这浓厚云层之上有一道薄光，正是澹月宫的结界。
“小五，小五。”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是青澜的声音。白小五四下一望，不知何时这头顶上的乌云竟向下蔓延如大雾一般罩在了花园里，整个花园灰茫茫一片，哪里还辨得清路。
白小五化成人形，刚走两步又一个惊雷朝她劈来，袖子都烧黑半幅。白小五正想骂娘，灰雾中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在浓雾中穿梭疾行，直到进入一个假山洞里才停下。
青澜身上血迹斑斑，显然伤得不清，刚刚又动了灵力将白小五拉回来，喉头一热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白小五忙蹲下帮青澜顺了顺气“什么情况？你的伤还没有养好？”
青澜摇头“本来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出了些意外。”
“你不是号称你师尊的结界天上地下无人能破吗？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长屿还不出现？”
青澜擦擦嘴角，眉目温和道“结界没破，师尊去西天参加法会，没有告知归期。今日有仙欲在澹月宫成魔，如今正被结界压着才没有冲出去。我看她也算是师尊故友本想劝一劝她，谁知她心如死灰，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如今结界察觉到澹月宫里的魔性，已生成惊雷之阵，你体内有魔种，呆在院子里很容易被雷劈。”
白小五一阵错愕，有神仙在澹月宫入魔。入魔倒不稀奇，不论是人是妖或是仙，但凡执念过深失了本性而入魔者为数也不少。让人震惊的是长屿是司战之神，打白小五出生起，听到的关于长屿的传说，都是说他肃清妖魔时如何铁腕冷酷，这些年折在他手里的魔大抵数都数不清了，谁这么不长眼跑到他的澹月宫里入魔，简直是自尽式的入魔呀。
青澜调息片刻，觉得舒服了些。想起某些事，凝望白小五问道“你从哪里来？”
白小五眨巴几下眼睛“我刚从万华莲花境出来。”
青澜一脸错愕“你才出来？”
“呃？你怎么知道我入万华莲花境？”
其实在白泽送青澜回澹月宫没多久，青澜就醒了，他一听说白小五重返西海，便叫上孟章和执明立马又奔赴西海。等他们赶到时，恶诛域已经重回深海，翻滚的巨浪在慢慢平息。
苏彦木讷地立在海面，看见青澜才惊恐回神。他说看见白小五和长屿一起跳入恶诛域中，没再出来。青澜一颗心几乎跌进油锅，往日的温雅风度都化了烟。
当时是何种状态其实青澜想不起来了，是后来听执明说他当时失心疯，发狂似的往海里扑，要进恶诛域去找他们。一身伤口都撕裂了就是不肯停下，被孟章和执明死死拽着。直到长屿从海底出来，站在他面前，喊了三声他的名字，他才如梦方醒。
他红着眼眶哑声问“师尊，小五呢？”
长屿面无血色，眼下甚至有些发青。发丝凌乱的贴在额头，一身冷肃的凉意让执明和孟章看得脊背发寒。
“她无恙，我已送她入万华莲花境。”长屿带着厉色看他“青澜，若想要守护什么，疯狂是下下之选，你需要坚定、沉稳，才能更加强大。”
青澜因为自己的失控，没敢再提进万华莲花境的事。只是听闻长屿要去西天参加法会，将莲花本相交给胥梦君暂管，于是寻个由头请胥梦君喝了一回酒。
青澜隐去前面那段，跳到最后“胥梦君答应我，会助你离开。好久没有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早已回落迦山。”
“……”
白小五瞧得出来胥梦君在帮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没这么大面子，却没料到是受了青澜之托。白小五挠挠头，该怎么委婉的解释自己不仅没有承他的人情，还很有可能替他把一个朋友变成仇敌呢？
一道惊雷劈在假山上，两人头上碎石灰尘乱飞，齐齐落了个灰头土脸。青澜扶着石壁起身“日后再跟你细叙，我得去阻止她。你在这里等我。”
白小五扶了一把险些歪倒的青澜“站都站不稳还想着别人。你刚刚说入魔的是长屿旧友，要不要先通知他？”
“师尊若回来她必死无疑。我也没有把握劝得动她，好歹先试一试。”
青澜说完便走出山洞，外面大雾比之刚刚颜色又加深了些，整个澹月宫如同傍晚时分，即将落入夜幕。
白小五跟青澜一起走出山洞，青澜在黑雾中气息波动，根本走不了多远。倒是白小五闲散自如，毫无不适的征兆。青澜抓住白小五手腕探了一下，她体内魔种虽尚未清除，但在某种仙力的抑制下寡弱了一些。
白小五抬头四处张望，一边防被雷劈一边道“我好得很，你还是想想如今怎么办吧。”
青澜略有疑虑望着她“小五……虽说此事不该委于你，但我见你在魔气中行动自如，想拜托你走一趟。”
白小五幽幽叹口气，若是别人拜托她还能拒绝，偏偏是青澜这个老好人“你跟着一个斩妖除魔的师尊，怎么修出一副菩萨心肠？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救！”白小五说完拍了一下嘴，怎么觉着在骂自己“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青澜以食指轻触自己眉心，刹那之后一枚弦月形状通体透亮的暖玉自他眉心被吸出，青澜额间的银月也随之消失。
青澜将玉递给白小五“这是灵宝仙尊赠我的清思玉，能宁心静思，涤除杂念。她就在东厢客房里，你之前住的院子旁边。你将此玉按至她眉心，或许能暂时压制住她的魔性让她恢复神智，届时我们再想办法。”
白小五咽了咽口水，一个正在入魔的神仙，让她将这玉按到她眉心。这种事如同火中取栗，是不是忒难了一点儿。
青澜适时道“现在是她本性和魔性对抗之时，顾忌不到身边之事，你无须唤醒她速战速决即可。”
白小五把心一横将那玉捏进手心“那你回山洞待着，我去去就回。”
白小五一向没什么方向感，青天白日都不一定能找到东厢房，何况这黑雾迷漫连路都看不清的澹月宫。白小五一边躲雷劈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转了几圈，初初进来之时还觉得有些压抑，随着呆得时间愈久她竟完全适应这些黑雾，半分压抑感也没有了。
白小五化成原形飞上半空，瞥见一间房周围黑雾特别浓稠，屋里隐隐有红光透出。白小五叼着那块玉从窗口飞进去，不远处的床榻上红光大作，里面隐约可见坐着一个纤瘦人影，乌发张扬，看不清面目。
白小五微微醒了醒神，沿着边缘靠近。榻上的人虽没动，可那些缠绕于身的红光好似活物一般，发现白小五就直冲过来，又在离白小五咫尺之遥的地方停滞不前。好像白小五身上有让它们惧怕的东西。
白小五催动全身灵力向着榻上的人靠近，待近到能看清她的面目时，徒然一惊，又忘了自己如今是只鸟，嘴一张含在嘴里的玉掉落下去。白小五即刻化作人形去接那块玉，这一变一倒整个人便从天而降砸在榻上的人身上。
被砸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原本眼白的部分正一点一点被血色取代。她并没有认出白小五，只因被人打断戾气更盛，四周红光暴涨，墨黑的长发在周身飞扬仿若下一瞬就将化成一滩浓血。
白小五还清晰记得不久前她的模样，颦颦浅笑，淡雅如兰。不过时隔数日，她竟戾气冲天即将入魔。是什么样的执念将一个那样清丽的人逼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她一甩手将白小五整个拂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白小五顾不得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走近一边痛心唤她“秋萸，你醒醒，我是小五，我是白小五！”
秋萸眉头微皱像是在思考谁是小五，又像是有些烦躁，表情阴晴变化不定。白小五称这个空档疾步冲过去，迅雷不及掩耳将那块清思玉按进她眉心。那玉接触到她眉心缓缓缩小最后化成一枚银纹印在她眉间。秋萸目光一滞，整个人不动了。安静下来的她不再暴戾，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哀伤。如同迷失在寒冬的侯鸟，在枯枝间声声哑鸣，只余嘶破长空的寂寥。
秋萸身上红光渐弱，而原本盘旋在她四周的红光全部聚拢起来化作一个如有实质的人形立在白小五面前。那个人形长身玉立，全身微泛着红光，原本清淡的眉目而今极尽媚惑。
“别过来！”白小五一脸板正制止，其实心里已经慌得不行。
红色的长屿果真不动了，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到白小五面前，说出的话字字如细针一般扎入心里去“小五，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两种方法，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白小五盯着那双眼睛如遭蛊惑般摇摇头。
红色长屿继续道“一种是臣服于它，小心翼翼的讨好、祈求，运气好或能得一眼青睐。另一种就是征服它，让它从里到外都变成你的私属。想试试吗？”
白小五盯着那透如蝉翼的指尖，慢慢抬起了手，就在手指要相触的瞬间，停住了。带着一脸诚挚的疑惑“有一种情况你是不是没有考虑到？”
红色长屿凝眉问“哪一种？”
白小五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就是那种乐于被折磨的。不管是屈服还是征服，轻易就到手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有些人就是喜欢追逐的过程，越糟心越喜欢，至于结果能不能得到根本就无关紧要。真不巧，我就是这一种。”
眼前的长屿面目变得狰狞，突然爆开重新变作一室红光。白小五沉痛的看了一眼榻上的秋萸，她闭着眼睛，面容沉静。白小五忍住想和她叙旧的冲动转身飞出房间，一边迷着路一边寻找青澜藏身的假山。
青澜见天色维持着深灰没有再变暗，知道是白小五得手，可迟迟未见她归来，遂再次动用灵力将迷路到西厢去的白小五给拖回山洞里。
白小五气还没喘顺一堆疑问便雷声伴着雨点接踵而至“为什么秋萸会成魔？为什么跑到澹月宫来成魔？她是长屿旧友，是什么样的旧友？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怎么才能阻止她成魔？”
青澜没有不耐烦，认真答道“秋萸仙子是天后身边的仙官，她来过澹月宫找师尊，见过几次。她是昨日来的澹月宫，说有事求师尊帮忙。我告诉她师尊外出不知归期她便说要住在澹月宫里等。她来的时候便失魂落魄的，脸色苍白骇人，整日坐着发呆。我觉察着她是有重要的事，已派信使去西天给师尊送信。今日正准备告诉她的时候就见她有入魔的征兆，本想劝一劝她却被她所伤。”
青澜也有疑问，按理白小五与秋萸不应该有交集。秋萸是天后宫里的，年岁资历跟长屿差不多，好些年前便领了虚职，难得露面。
白小五不想浪费时间解释，言简意赅道“她入魔肯定与她的丈夫孩子有关。她不久前刚生了孩子叫荆游，她的丈夫叫荆林。”
青澜若有所思，秋萸仙官成亲未有耳闻。
“我可以带她离开澹月宫吗？”
“若是出了澹月宫，即刻就会惊动天宫武将，来除魔的仙必前仆后继。你已暂时让她陷入沉睡，但清思玉的能力有限，最多一天她必会冲破清思玉的禁制。”
白小五悔不当初，那时就该坚持和秋萸一起去人间。若一直陪着她，便不会有今日。白小五强迫自己冷静，思忖片刻“秋萸的丈夫是凡人，若能翻看他的命薄说不定能窥见端倪。”
凡人？
青澜不愧为战神徒弟，只惊愕一瞬便恢复镇定“小五，我可以借到命薄。但你有信心看了命薄便能劝秋萸仙官回头吗？如若不能就是在浪费时间。”
白小五当然没信心，秋萸的倔比起白小五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澜沉吟片刻，顾自摇摇头，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问“小五，你是一定要救秋萸仙官吗？”
白小五斩钉截铁“只要能救她，不惜一切代价。”
“我们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只是这后果不可预料，需得有心理准备。”
白小五冲青澜连连点头。
只听青澜继续道“灵宝仙尊有一宝物，是一面镜子。就在他丹炉里烧着，名唤迷途。此镜可逆转时光，返回秋萸仙官执念初生之时，挽救她于危难。”
迷途镜听名字就不是个正派宝物，是个逆天改命的法器，于理法不容。当初天君知道有这么件东西的时候便曾下令毁了这迷途镜，灵宝仙尊一时没寻到毁掉的办法，只好将之放在炼丹炉里烧着。也不知烧了几千年，这镜子还在不在。曾经的无华仙君就是因为偷这镜子试图逆改天命才被天君罚入噬仙阵中。
白小五斟酌了一下，确实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办法。但青澜的古道热肠再一次刷新白小五的认知。遂抱拳郑重给青澜作了一揖“青澜，劳你去司命星君处借荆林命薄，我去太元宫偷镜子，若东窗事发也劳你届时作个证，此事我一人所为，与雪灵一族无半点干系。”
白小五揖作到一半就被青澜双手接住了“小五，你怕是连太元宫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是我去吧。你去司命处，我与他有交情，你拿我的印信他不会为难于你。”
白小五反手抓住青澜手背，温软的触感让他一怔。白小五从容分析“我若出事还有我娘和你帮我求情，我娘从来帮亲不帮理，不会不管我。若你出事，你那冰雕的师尊也未必会为你求情。时间紧迫，一个时辰后此处会合，如果我没回来你再去太元宫找我。”
白小五已经化成雪灵模样从迷雾中飞出去，青澜还怔在原地，手背上的温暖触感还在。白小五像是使了什么法术，在他手上留下些蛛丝般粘腻的网，细细黏黏的缠到心里去。直到看不见白小五的身影，青澜才回过神唤了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