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城外已是“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的深秋。而城内却还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是日，暖阳高悬，晴空如碧，院中翠竹紫薇，明晃晃，翠油油的，连墙角一根根小草都跟着鲜活起来。

    “织织，今日花船游湖，你去不去？”白小五穿着一身天缥色的长裙立在门口，她斜仰着头，像春日新吐的一枝春芽。额间细细软软的绒毛一根根闪着微光，一束碎发惚得自由，在白小五脸上乱逛，鼻尖停一停，嘴边点一点，拂过睫毛，引得白小五发痒，不停的眨眼睛。

    在院墙上窝了两天的织织，终于被那束碎发打动，决定与白小五破冰。

    “哟哟，你终于舍得下来了！”白小五将跳下来的织织一把抱起，阴恻恻道“有些狻猊，话都说不利索，脾气可真大！”

    “……”织织有些后悔下来了，准备重新回墙上去，被白小五扯住后腿。

    “好了，我都道过歉了，保证以后不骗你好不好？”白小五抱起织织坐在门口，笑眯眯地“外面动物够多的了，你变成人形陪我去吧。”

    织织不为所动。

    白小五伸出一只手指在织织头上戳戳“奇了怪了，所有的灵物修炼都想化成人形，偏你爱做只动物！”见织织不动，又在织织肚子上戳了戳“自从见你变成人之后，我这样抱着你总感觉有点怪怪的。”白小五手指又往下挪了半寸“织织，你还不动我就戳你屁股啦！”

    织织一下炸了毛，跳起八丈高，在空中化作人形，站都没站稳，歪了几歪“你，你好歹，是个姑娘！”

    织织一身沙青色素衫，和毛色差不多的灰蓝色长发用一根碧色树枝束在脑后，一张素净的脸。其他几官只是普通，只那双异色的眼睛仍旧如深海烈焰一般有着迷人醉目的光泽。

    白小五也不说话，一动不动盯着织织的脸，盯得他脸色开始微微发红，有些不知所措“小五，别……”

    白小五没有理会织织的窘色，凑近了两只手捧着织织的脸，近距离一寸一寸仔仔细细瞧了瞧，得出结论“是不是跟之前那张脸不太一样？”

    虽然大部分灵物都有幻化之能，糊弄弱小还可，在神仙眼里，幻化的容貌与戴着薄纱的脸一般，其实很容易分辨。但织织这张脸不是幻化的，竟像是真实的样子。

    织织忙后退拉开距离“我们一族，初初化形，可修正容貌，大概五六次之后，便不可更改。”

    白小五啧啧称奇道“你们竟如此得天独厚，难怪传说狻猊一族中就没有长得难看的。”

    织织淡淡应了一声“嗯。”

    “可你这张脸比之前那张难看多了！”

    织织“……”

    赤晔办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看得白小五耳朵疼。他装了一只花团锦簇的舫，沿着穿城的河缓缓驶过。前有旋龟分水，后有锦鲤随行。空中还有十二只鸾鸟衔着花篮，一路洒落花红如雨。道旁无数长得寒碜的小妖怪追着船跑，喊得声嘶力竭，还有不知哪里来的锣鼓声，吵得白小五脑袋都快炸了。

    白小五站在桥上看着花船远去，赤晔和白珺并立在船头。他们在花雨中对望，一个笑得清浅甜软，一个笑得兴高采烈。

    白小五用肩膀撞身边的织织，怅然问“织织，你说他们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吗？万一他们出了万华莲花境会如何？”

    织织面无表情“不能。”

    白小五一怔“什么不能？话能不能说全？”

    “没灵气，有仙阵。”

    白小五过了两遍，延伸道“你的意思是，白珺出了此境活不长久。但赤晔在境中呆得越久，仙阵对其的耗损就会越大，直至枯竭。”

    织织点头。

    所以，那个孩子气的魔头一番掀天揭地，终于发现再怎闹腾也换不回心爱之人，于是自愿戴上枷锁，守着白珺最后一口气，一同走向消亡。

    白小五长长叹息一声。

    织织转头，看见白小五头上有几点落花，无意识的抬手准备帮她拿掉。不防白小五突然转过脸来，瞪着一双幼狐似的眼睛，笑得一脸谄媚。

    织织眨巴眨巴眼睛，默默将手收回来。

    白小五半扬着脸，笑眯眯道“织织，其实你现在这模样就已经够貌绝古今了，若再修便是高处不胜寒的。”

    织织眉头轻皱，总觉得这番夸赞，淬了毒。

    白小五继续道“我看你现在相貌已经如此完美，还有几次变化的机会浪费了多可惜。能不能……”

    织织转身就走，堵了白小五接下来的话“不能。”

    织织没有陪白小五吃席，夜深才回到小院。房间熄着灯，还以为白小五睡了，正打算翻上墙，忽闻一阵酒香。

    小小的一团坐在那圭翠竹旁，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像一只打盹的小兽，脑袋左点一下右点一下。

    织织化做人形，蹲在她面前，见她差点栽倒，伸手托住她的头。她脸颊微微发烫，睁开迷离双眼，俨然喝了不少酒。

    织织语气轻柔“怎么，不进房间？”

    “等你呀。”

    白小五微微一笑，坐直身体，将揣在怀里的纸包摊在腿上。纸包里躺着几块金黄的鱼酥，白小五拈了一块递到织织嘴边，尚带着一点余温。

    “这个鱼好好吃，我好不容易在一只猫妖手里抢回来的，你尝尝。”

    织织拇指摩挲她的头发，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他的目光始终注视她，赤橙烈焰与幽蓝海水汹涌，他屹立在水火交融的浪头，仰望唯一的神明。

    白小五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迫不及待追问“是不是很好吃？”

    织织哑声应了一声“嗯”

    白小五眉开眼笑，又从怀里掏出两只拳头大的小酒壶，递了一个给织织“这个酒也好喝，你试试。”

    织织接过酒壶，本打算放到一旁的地上，带她进房间。酒壶在手里迟疑了一会儿，白小五掀开瓶塞，将壶嘴堵在他唇上。

    “织织，我即将离开幻境，这杯酒，算做告别！”

    浓郁酒气熏得头晕，织织一言不发将白小五身上的酒壶鱼酥都收了，扶她起身“酒醒，再说。”

    “你是不是心虚？”白小五突然来了一句。

    织织一怔，扶她的手僵在原地，白小五往前一倾，将他压倒在地。

    白小五的身体暖暖的，软软的，像一个人形的手炉，让寒冬中的人想要拥紧在怀里。她细细软软的长发垂落在织织脖颈，两只氤氲的眼睛正极力的注视。织织梗着脖子不敢动，以为她要说点什么，却见她将脸靠过来，额头抵着织织的额头如平时逗猫一般轻轻蹭了蹭。

    夜幕重掩，寒意沁凉。廊下一盏兀自挣扎的烛火，将两人紧靠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又暗又长。

    织织将白小五抱进房间，他有些心慌意乱又被白小五缠得一身酒气。安顿好白小五，织织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完才发觉不对劲，白小五竟将房间里的茶都换成了酒。

    织织脸颊通红，整个人都是飘飘然。

    恍然中看见白小五从床上坐起来，她周身晕着一层淡淡光晕，像是一轮暖阳，站在他面前，声音带着无法抵御的蛊惑“你过来。”

    清晨的浮光城是娇羞的少女，戴着薄薄面纱，朦胧神秘最是惹人心痒。

    白小五靠在窗台望出去，今日的清晨与往日见到的都一样，没有风，浓浓的雾缠绕在绿枝间，所有的植物都在隐秘的生长。白小五前几日坐在这里看的时候，会动用自己微薄的灵力拂开浓雾。今日的清晨却与往日的有着天壤之别，今日白小五没有去拂开浓雾，即使雾漫到鼻尖濡湿了头发仍是一动不动。她像是参透了一些以前从不肯去想的道法。观一切事物，眼观皮相心观骨相，无论皮相骨相都非一成不变，用一颗不动的心去应对世间变幻的万物才是持心之境。

    织织从床上苏醒的时候白小五就如此坐在窗台上闭着眼睛悟着道法，出奇的平静。与以往每次她惹白瑶生气一般，她总是能在惹得别人发怒时及时悟出一套一套的道理，然后再用这套道理去说服惹怒的人，好让别人觉得，若是生气倒显得自己不够大彻大悟了。

    织织从床上坐起，晃晃仍在发晕的脑袋。懵懵地望向白小五，突然脸色一凛“你，做了什么？”

    白小五不急不慌睁开眼睛，看到织织那张脸，微微恍惚了一下。随即神色自若道“你是要我对你负责吗？”

    织织愣了一瞬，带点窘迫“不绕圈子，灌醉我，做什么？”

    白小五故作镇静走过来，顺手带了一面铜镜扔给他“织织，你自己变回去就是，而且昨日明明是你自己喝醉的，不能全赖我。”

    织织捡起铜镜，映出的脸与长屿战神一模一样，除了那双异色的眼瞳中有幽蓝和赤焰在颤抖。

    他隐约记得，昨晚白小五拿了一张画像给他，哄他变成画像上的人给她看。他照着变了，白小五又说没画好，这里改一点那里改一点又哄着变了好几次。

    织织眼中的旋涡越转越快，终归于平息，有些无奈道“无法，再更改了。”

    这下换白小五震惊了，后退一步，伸出手指指着织织那张朗眉星目，墨发银冠，气质灵秀如山海的脸“你你你……你不会以后只能顶着这张脸吧？”

    “你，又不乐意？”

    白小五捂住心口深吸几口气，她是想着让织织变成长屿的脸，好瞧一瞧、摸一摸、捏一捏，本尊摸不得过过瘾也是好的。但是她绝对没有打算让他永远戴着这张脸。

    “你只说可以有五六次变化，也没说是五次还是六次，我昨晚也醉了，并未记得很清楚。你想想，可还有挽救的办法？”白小五缓缓坐下来，一脸愧疚“比泽山的小叶神君最臭美，对换颜一道颇有研究，等我们出了幻境我带你去拜访他。”

    织织眼角微动，又问“为何？”

    白小五知道他想问，她千方百计让他变了这张脸，为何又非要他变回去。白小五难得安静一会儿，才开口“梦总有醒的一日。我不敢确定这张脸带给你的是好运还是厄运，亦不敢拿此事冒险。”

    织织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背对着白小五。他的身姿在逆光中与那尊贵的神祇如出一辙，语气平淡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不必介怀，一张脸，而已。”

    白小五望着那袭白衣背影，突然有点儿失落。诚然，理想是天上月，现实如鞋上尘。这道法虽然精深，却不是谁都悟得透的。即便悟到了，对于白小五这样的咸鱼小仙来说也只是高阁策论，难以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