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扉看着神情逐渐柔和下来的寒魏彰，他忽然有些不忍打扰，便驱马慢了半个马身，准备完全退到后面。
没了莫涟江打岔，只有寒魏彰和离扉两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你不用怕，见到你做的白日天灯的人，除了我，都死了。
父亲至死也没有把霜州失守的真相告诉天乾其他人。
对外只是说，你死了。”
寒魏彰朝跟在要退后的离扉道。
“所以，你回了天乾军，到了沂翎关，没有人会责怪你。”
他说的轻，语气却也说不上好，但是他知道，不论别的人责怪不责怪，只要他活着的一天，都是对离扉的默默谴责。
“将军说我做的东西狠毒，即便是敌对也不该用在人的身上，苍梧也不行。
那时候我不懂，我负气出走，被苍梧捉到，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将军是对的。”
离扉声音也很轻，生怕惊醒了他们同行的第三个人。
白日天灯，凰焰火。
“事已至此，再论对错还有什么意义？”
寒魏彰有些愤怒，可怀里的人动了动，他只得安抚的拍了拍，作罢。
“还好，还好少主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不然我真是……我真是……。”
离扉想说，无颜面对寒世严，可想想他现在也无颜，但是看到寒氏并非在他手中绝后，他到底还是在不幸中留着一丝万幸。
“少主，你真的没事吗？”
霜州降下的凰焰？你没中？
寒魏彰对所有人都瞒着，对离扉自然也不会说，他冷冷道：
“当时，叔父把我护在身下，他替我挡了。
但是，在回铎城求救的路上，我却没能拦下毒发的叔父，他在我面前，投湖自杀了。”
离扉唔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莫涟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像现在离扉什么都不敢说一样，她现在不敢醒来，只能沉默的接着装睡。
进了沂翎关，寒魏彰让人带离扉去安顿，自己带着莫涟江一直骑马到了主帐前，才把她从马上抱到了主帐里。
他知道莫涟江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但是，她一直装睡，他也没有戳穿。
莫涟江听完了霜州的事情，纠结了一路还是没有想到个安慰的说法，直到寒魏彰把她放到床上，替自己盖过被子的时候，才终于睁开眼，看着他。
他沉稳，平静，如深渊古潭，哪怕谈起这样的事情，也让人看不出一丝悲伤。
“不是你的错。”
莫涟江想来想去，只能得出这样一个旁观者的结论，也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安慰。
什么不是？霜州失守？天乾战败？叔父身亡？
莫涟江也说不清楚。
当死亡成为了一种解脱，活着的人需要背负了太多的事情了。
“睡吧。”
寒魏彰替她盖好被子，又想起了她的话，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大早，莫涟江匆匆的叼着饼，一路跑过军营，又跑过粮道，推开粮仓院门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景，整个都被惊呆了。
一台占据了整个院子的筛粮器械正在昨日众人有条不紊的控制下，把一袋袋的米粮从一头漏斗上倒下，落在传送和筛选的链带上。
过第一层的时候，筛出了最重的土石，第二层的时候筛出了米粮，到了最后时候剩下的就自然是成堆成堆的草屑。
甚至做到了每个环节都盖了一个纱帐的细节，既能看到里面的情况，又没有昨日的满院粉尘的窘迫。
离扉在院子里，每一个环节指导，此时正站在最关键的源头的发力，一圈一圈的比划着指挥人，着急道：
“千万不能用太大力了摇的太快，也不能摇的太慢，唉，对对对，就这个速度，对对对，记住这个速度。”
莫涟江站在门口惊呆着，就有幺秤的兵士招呼道：
“官爷，快来记数唉，就差你了。”
“是啊，官爷，边关天亮的早，可不能睡大觉。”
莫涟江这才反应过来，笑容明亮，从旁边拿起簿子和笔，道：
“得咧，来了来了，你们就别拿我打趣了，今日提茶水，我来，好了吧。”
离扉闻言，站在院子里，托了托自己要掉出来的假眼珠子，满脸纠结的和旁边掌握了节奏的兵丁，道：
“你们就……就这么和……和…她说话？”
那兵丁道：“这新来的下仓官为人亲和，做事认真，没什么架子，比以前的好多了。所以这事，咱不得漂漂亮亮的给做好了，总不能在这样的天都人面前丢咱们天乾军的人。”
离扉点点头，难怪今天一早一喊人，各个都还挺积极。
他看着没自己什么能指手画脚的了，干脆坐到了旁边，接过莫涟江递过来的茶盏，双手捧杯子，朝面前的人拜了拜。
“离叔叔不用客气，没什么事，你就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去叫。”
莫涟江让他不用客气。
离扉捧着茶杯，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他说不做不做，实际上内心里熊熊燃烧的热情，从来就没有熄灭过。
他道：
“人年纪到了，睡得少。我不困，我在这里坐坐好了。”
莫涟江倒是也没有坚持，而是和他一起坐了下来，准备趁着自己既不记数，也不倒茶的功夫闲聊个两句。
“离叔叔，天乾五魁是哪五个兵种啊？天乾五魁都像你这么厉害吗？”
离扉腼腆的握着茶杯，谦虚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以前可是最没用的了，以前我在五人里，上战场最不能打，上酒桌也最不能喝，除了这双手还能做些东西，每次都被他们取笑咧，不过，你猜后面怎么样，谁的刀钝了，弓折了，还不得来找我，最后让我三杯。”
离扉说起来，神采奕奕，又逐渐落寞。
莫涟江唉了叹了口气，心想着，以后闲聊还是找别人吧。
“人老了，总喜欢回忆过去。”
离扉看出了莫涟江的尴尬，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再聊过去的事情，转了话题，道：
“天机有许多兵种，但是天乾常年都是在边关，防御苍梧入侵，按照这里的地形和防守任务。
我们精简了很多冗余的兵种，最后最主要的就是五个，分别是，防御工事，骑兵，弓兵，重步，和谍令。
五魁各司其职，上对将军负责，下对自己的兄弟们负责。
其余的一些临时兵种，将军也会根据情况成立和解散。现在，该有新的孩子们当任了吧。”
莫涟江听完，想也不用想，离扉是哪一兵的，防御工事。
她点点头，扒着手指，想着除了防御工事的离扉，齐鑫该是骑兵魁首，肖素是谍令魁首，那怎么没见过弓兵和重步的魁首。
“殿……，大人怎么想起来问这了？”
莫涟江枕着手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看着天上清风过云卷舒。她悠然的对旁边的离扉道：
“我在筹划一个局，一个把铎城里的苍梧兵一网打尽的局。
为此，我需要天乾军，我也需要知道天乾军的组成。”
离扉听她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离谱的话，震惊的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错愕道：“那为何不直接问少主？”
莫涟江看了他，“离叔叔该是看着将军长大，觉得咱们的小寒将军如何？”
离扉觉得莫涟江绕这么大一圈，终于是问到了点子上。
他看昨晚两人的关系，莫涟江应该关心这才对。他连忙想也没想的热心的在公主面前推销起自家将军来。
“大人，我们少主别看冷了些，其实是个温柔善良，忠厚老实的好孩子。
长得好看，但是，少主从小一直都在军营里，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
有时候对大人……可能凶了点，冷了点，但是，他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和大人相处。”
离扉就差要说，我们家少主是天下男德第一的孩子了。
莫涟江听到这，表情有些僵，这长辈的推销是怎么回事？
她关心吗？
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关心。
但是现在这是重点吗？
这显然不是重点。
离扉看她并没有露出意料之外的感兴趣和好奇以及喜悦。也没想到他那句话说的不对了，连忙又道：
“我们家少主也不喜欢男子，直的。”
离扉想到这，唉了一声道：
“就是太直了。”
连追姑娘，和姑娘相处都不会。他有些恨铁不成钢。
莫涟江连忙打住打住，再被离扉说下去，她都要忘了原本她要和离扉说什么话了。
“离叔叔，离叔叔……。”
她站起身，拍上离扉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打断了他的话。肯定道：
“对，你说的都对。”
离扉看向面前的莫涟江，她在提起这的时候，眼神中并不是嘉许，而有些淡淡的无奈。
只听她接着解释：
“将军现在是装的冷酷坚强，严肃狠厉。但是从骨子里，他是个忠义，温良，柔善之人。
这样的人，若是天乾主力还在，也能顺利接任，必然是一代良将。
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敌强我弱，敌狠我仁。
现在的忠义温良和柔善只会成为弱点和死穴。
兵者，诡道。
该使诈的时候使诈，该杀人的时候杀人，该决断的时候决断。
这些，我们现在的将军都做不到。”
离扉看着她，独眼颤抖，别说现在刚刚为将的寒魏彰做不到。
他跟随寒世严多年，在他的记忆里，就做了二十多年天乾总将的寒世严都做不到莫涟江方才的要求。
寒家世代家主无一不是忠良仁厚，他们善战也善领兵，但是，说起善阴谋诡计，杀伐果断的确实也没有。
天乾的战力和寒氏的武力实在是太强，有时候连战术都不需要，只要平推就能把苍梧打个落花流水。
他们从不在诡计点上加天赋，所以寒魏彰一脉相承，他本也不觉得奇怪。
突然变成莫涟江所说的那样，他才奇怪。
莫涟江说到这里，站直了笼起了袖子，纯洁的，天真的，浅浅一笑道：
“所以，我来了。”
离扉一瞬间，明明看见她在对自己笑，却后脊发凉，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不惜灭了半条命也要回天机的决定。
“开战之前的粮草，开战过程的战术，开战结果的生死输赢。
苍梧会利用天乾后背之人，我也自有安排。
这一局每一步都需要将军，需要天乾的配合。为此要牺牲很多……。要死很多人…。伤人先……伤己。”
莫涟江说到这里，眼神有些的悲悯，可这悲悯之后却透着如天地一般的冷酷。天空在她言语时云卷云舒，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
“从苍梧开始用阴谋动天乾的粮草之时，战争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我也差不多想好了。
但是，若是那时我就和将军说了，他一定不会同意。”
莫涟江对此也不藏着掖着，毕竟当时她只是用别的理由说了顶替下仓官的事情，就遭到了寒魏彰如此的反对。
那时候，她就知道，寒魏彰的冷酷，是装的。
“总要告诉他，毕竟他才是天乾的主将。但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自然会变成能打败苍梧之人。”
莫涟江说到这，眼神中的无奈变成了期望。她从呆愣的离扉身旁，提起茶壶，朝面露惧色的离扉，灿烂得笑道：
“您就等着瞧好了吧。”
说罢，转头，还没等那茶盏空了的兵嚷嚷就过去给一圈的茶盏续上了杯，又跑去拿起簿子，记录这一车筛出来的粮食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