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

    知道她是谁的那一霎那,太子看清了那张若风若雪的脸。

    “谢……”

    他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身。

    心脏极速跳动,胸口起伏,头痛欲裂。

    有下人在外轻声问候:“殿下可是做了噩梦?”

    太子定了定神,逐渐从梦中缓过神来,沉声道:“无妨。”

    屏退了下人,太子却毫无睡意。

    这梦境太过真实,仿若前世。

    他瞧着床前空落落的,想的却是祝福之意那红琉璃、石榴纹白玉。

    心中的惶恐与沉痛仍有余韵,他梦中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当一个好太子,却不是一个好丈夫,竟让心爱之人香消玉殒。

    果真还是动了情……太子少有的面色茫然。

    随后,苦笑一声。

    翌日,太子早早便起。

    他昨夜苦思冥想,今朝刚醒,没来得及用早饭,便匆匆去了书房,拟定了一封草案,想呈给父皇。

    那草案便是有关机关之术。

    有下人进书房送饭食,太子思如泉涌,并未理睬,待贴身的几个劝了又劝,他也正巧写完了,这才坐下来,用了些粥。

    这世上真有如此真心,叫礼仪教法,百无一用。

    太子身处高位,懂得恩威并施,却也离人间真情最过遥远。

    他对此很是陌生。

    好在,他承认自己心悦谢灵昭,并愿意为她做一点事。

    你既醉心机关,我便立法立规,叫人规范商界,以免造假之风盛行。

    太子垂眸,瞧着那书案上,未干的墨迹,将手中的白瓷碗轻轻搁下。

    太子这道折子上的很是及时。

    谢灵昭身为女子,推行机关风潮引起非议久久不能平息,但这股风潮已然起了,自然需要公文规范。

    坊间见这类物件如此便利,又如此风靡,自创的,改造的,造假的,比比皆是,一派野蛮生长的乱象。

    太子这道折子自是引起了皇帝与大臣们的重视。

    不几天,皇上便召见了太子。

    殿内,皇上坐于窗前,不急不缓地抄录咏颂春日的诗词。

    太子跪地扣头,“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

    皇上并不抬头,像是醉心于文人才情,继续抄录,待太子起身,才道:“上前来,瞧瞧朕抄录的如何。”

    太子依言往前,仔仔细细地瞧着。

    只见开头的字略有些急躁,行文到中间才沉稳下来,像是胸有成竹,随着皇上逐渐结尾,笔锋轮转间,竟越写越快,直至草草结束,提笔落地。

    太子心中疑惑,并不敢言。

    见他不开口,皇上问道:“这字如何?”

    太子只得照实回道:“儿臣见父皇开头,似是想快写抄录完,中段却换了心境,末尾间心中快意,倒有些一气呵成之感。”

    皇上听闻,点点头道:“不错。”

    又似是随便地拿起一旁的折子,递给太子,问道:“你看这折子呢?”

    太子接过,见是自己日前上奏关于机关的草案,未曾体察圣意,打开来,不论内容,只见前中后三种字迹,同他父叫他评判字迹的心境一模一样。

    他当下跪地,“儿臣心志不坚,一时毛躁,请父皇责罚。”

    “你瞧见了便好。”

    皇上并未一时就叫他起来,反而自己站起身,背着手踱到门前。

    “凡事谋定后动,切勿急功近利,你自小便知,这封折子是怎么了?”

    “儿臣是觉得,此法利于千秋万代,一时……”太子伏地,暂时隐瞒了对谢灵昭的情意。

    这并不是权衡下的最优解,却论情意,求一个问心无愧。他忐忑地待父皇发话。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仍需戒骄戒躁。”皇上如此评价,回身道:“起来吧。”

    此时笔墨已干,皇上将那宣纸拿起,递给太子,“赏给你了。”

    “多谢父皇。”太子双手接过。

    “不过,你这折子虽写的潦草,这提议却是不错。”皇上坐下,训诫完儿子,这才进入正题。

    “是。”太子禀道:“市间机关术盛行,仿品层出不穷,百姓认不清真伪,高价买入劣等品,岂非人财两空,儿臣便想,叫各个招牌都做好自己的印记,而后登记造册,报给有司衙门。这样,一来,百姓容易分清真伪;二来,不至于店大欺客。”

    “儿臣鲁莽,只想了这些便匆匆上奏,还请父皇定夺。”

    “此事的确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若此用于机关这行可行,也可照此推行,用于其他各行。”

    皇上点头,“待明日上朝,众位大臣集思广益,以做增益,而后细细拟订,推行下去便是了。”

    “是。”太子躬身应着。

    皇上叫人撤了笔墨书册,换了棋盘上来,对太子说道:“坐吧。”

    太子到旁侧坐下,宫人上了茶。

    “许久不曾与你下棋,棋艺可有精尽?”皇上此刻,身上的帝王威严之气尽数收敛,瞧着倒像一位寻常富贵人家的慈父。

    “儿臣不曾懈怠,自是想请教父皇。”

    皇上微微点头,父子二人各执黑白子,对弈起来。

    殿外鸟雀啾鸣,好不热闹,殿内落针可闻,偶有子落棋盘之音。

    太子执黑子,斟酌片刻,破了皇上的陷阱。

    皇上落了一子,若不经意地提起:“说到这机关之术,前朝便有,只是繁琐又不精细,不便推广,这谢家的姑娘看了几本书,竟仅凭一己之力,就改进的如此厉害,实在聪慧。”

    “儿臣也如此觉得。”太子捏着那枚黑子,仍在思索,“那计时机关准确便携,又小巧精致,宛若天工。”说完,才将一字落下。

    皇上瞧着那黑子,贴近落了一枚白子,破局反攻,他却表情未动,只说:“谢将军教女有方。”

    太子应着“是”,未言其他,却难保棋局。

    眼见着黑子被白子包围已成定局,鏖战许久,终是越挣扎,便被困的越深。

    良久,胜负已分。

    不多时日,针对机关的公文便推行开来。

    一开始,自有那不信邪,不怕死的依旧做那勾当,被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之后,便也安生下来,机关的买卖也正当了许多,一些有新意的机关店铺趁此良风雨后春笋般破土,机关之风惠及万家。

    谢灵昭自也觉得这公文律例甚好,听闻是太子大力推行,并不意外。她知太子的确是为国为民,尽心竭力,是位在位谋政的好太子,未来,大概率也会是位好皇帝。

    却并不觉得太子起因是为了她。

    他不是个好丈夫。

    君与父这两个身份天生相克,前世今生,他生性如此,选了做贤德储君,便是负心薄情。

    谢灵昭自问历经前世,不怨他已经是最大的体恤了,如今重来,她有的选了,自是离他越远越好。

    太子却浑然不觉,自觉谢灵昭如此心性,市间对她非议良多,自己如此支持,定会叫她心生好感。

    便计划着夏日山庄里的赏荷宴,再来试探谢灵昭的心意。

    却不知,计划做些什么的并不只有他自己。

    那针对机关造物一行,保护原创的条例,落在某些人眼里,眼睁睁的就是太子为着谢灵昭所做。

    这折子是太子心潮澎湃时所写,递的很快,杜太傅知道时,折子已经到了皇上手里了。

    他自是只能百般,偏这折子提议又很是不错,却也不能阻挠的太过明显,叫人生疑。

    杜若瑜自日前太子特为谢灵昭拍画开始,便已经隐隐觉得不安,百般伎俩,却除了头一回的墨汁,后头的都被谢灵昭轻轻揭过。

    虽没漏什么马脚,但到底没能将谢灵昭从太子心中的正妻之位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阻挠无用,条例颁布,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借她人之手悄悄动手脚自是隐蔽,可实在见效甚微。

    她沉思良久,终于想到了夏日山庄的话赏荷宴。

    “杜姑娘,林姑娘,我来晚了。”

    谢灵晰疾步走进雅间,同二人见礼。

    原本已经等的不耐烦的林秀淑,见她终于到了,忙不迭地迎上去:“怎么这么久?可是家中走不开?”

    杜若瑜心中也松下来,见谢灵晰面漏窘意,也走上前去,温温柔柔地安抚道:“你家母亲严苛,我是知道的,来了便好。”

    谢灵晰见她不动声色地便开始挑拨,话却说的如此温柔解意,心中大为敬佩。

    若不是长姐将一切都讲与她听,她到如今还受人唆使,叫人暗害了还给人数银子。

    现下听来,竟处处惊心。

    她漏出一个羞怯的笑来,问道:“两位叫我出来,是要去哪儿玩吗?“

    “我见姑娘平日用度精简,觉得你如此清丽出尘,不该这样素净,应多换些首饰花样,正好我也缺了几样首饰,便叫你们二位好友,一同出来逛逛了。”

    “那感情好。”

    谢灵晰闻声眼睛亮了亮,叫杜若瑜看在眼中,她并不言语,挽着她便逛街去了。

    三人逛了几家头面首饰店,皆没有中意的,林秀淑知本意并非逛街,心思全无,只跟着她二人进了一家新铺子,瞧杜姑娘全将事情忘了似的。

    柜台前,杜若瑜瞧上了一对镯子,回头来,正巧对上林秀淑略显烦躁的眼睛。

    她笑意盈盈地道:“这两只镯子,我送两位一人一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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