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

    坐在塔楼顶层,贺昭指了一个方向让周舒瑾用望远镜去看。

    周舒瑾看到一栋被铁丝网和电网围起来的冷色调楼房。

    “监狱。”贺昭说,“那里的犯人常常用衣服换块土豆吃,伙食很差,很多人得了痢疾死去。隔壁一栋是圈养血奴,进行动物实验和器官买卖的房间,每天都能运出一车车尸体。有几次我藏在尸体里想混走,尸体的皮肤有一种毒气的气味,贺里熬不过去。”

    周舒瑾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方向,下巴埋在深蓝色的围巾里,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说服贺昭。

    “我花了多大力气才离开那里,所以,我想你跟我走。”贺昭说,“我没跟你说笑,也没跟你调情,我一走,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保证书有什么用,人没了也只是睹物伤情。”

    寒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不停地卷走他们的体温。

    周舒瑾微微一笑,收回踩在栏杆上的脚,揽住他说:“可我已经签了契约。”

    “那又算什么!世界还会没有我们的藏身之所吗?”贺昭说。

    “亲爱的,如果我说我隐退,带上你,你觉得这话可信吗?这法子可行吗?”

    “没让你隐退,只是暂作休整。风头一过,或者你什么时候想出山了,我都会支持你。”贺昭说,“我爱你轻松疏懒的样子,也爱你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很爱你身上的骄傲。而且我还年轻,一生那么长,我也不甘心就此隐退。有时候爱需要稍作忍耐,我们不会永远那么骄傲,永远顺利得到两全其美。”

    “我站出来,是黑市的牌匾,是生意的保证。”周舒瑾说,“你不要太担心了,我对这个世界还有眷恋,热爱。我舍不得。”

    贺昭的脸色就暗沉了下来。

    “支持我好吗?为了我们能走更远,不要束缚彼此的翅膀。”周舒瑾说。

    “不是我束缚你,这关乎生命安危!”贺昭说。

    “贺昭。”周舒瑾再次说,“支持我好吗?谁的想法我都可以不在乎,除了你。”

    “我太了解那里,你叫我怎么支持你!”贺昭照着栏杆狠狠地,极重地拍了一掌。

    “我只是去练本事,练完就回这儿了,巧儿可以作证!”

    “你低估了他们的狡诈。”

    “我会小心应对的。”周舒瑾轻声说,“或者是我在你面前太过温柔,以至于你忘记了我本来的模样,你要相信我能应对这些问题啊,我常常面对这种场景,以后你见惯了就好了。”

    贺昭低着头望着楼下的风景,皱着眉头。

    周舒瑾攀着他的肩膀,一次次说服着他。

    他始终阴沉着脸不发表意见。

    “懂一个人也是要忍耐,总难免有些意外和困难。我有信心。”周舒瑾说,“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一次我了解你的良机吗?”

    “我绝对不希望你从那里了解我,如果你要了解我,就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碰到我,听我说的话,看我做的事!”贺昭说。

    “我也会这么做的,这两个做法可以并存。”周舒瑾说,“那你现在就要撕掉刚刚签好的保证书?”

    “不撕,以后找你算账。”

    “那你就是答应了。”周舒瑾眼睛一弯,“先生,你想耍赖。小孩子性情。”

    贺昭凝住眼神看他,心里很不甘愿。

    他宠溺地笑着,也知道是自己把人宠成这样的:“我保证一定会回来见你,只要你答应让我全心全意完成这单生意。当然啦,我也希望我对你的承诺是没有前提条件的,我非常希望我能给你一切美好的承诺,我非常希望我奋不顾身地给你快乐,那种感觉一定很美好,但世事变迁,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的弊端,我太苛求于前途顺利完美,怕伤了我们的情分;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有定力的人,你一来我就会乱了分寸;我也比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小肚鸡肠,你出点什么动静我都能抓狂。所以不要怪我加了条件好吗?没有条件的承诺固然美好,但我们已经成年,也都是商人,没有前提条件说明一切都模棱两可,解释权归谁呢?这很危险,也更容易让你失望,对吗?没有达到前提条件,我无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克服一切意外实现诺言。”

    “如果我做不到,那你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我不确定,贺昭。这甚至不能仅仅靠情分来回答这个问题了,还关乎变化莫测的心情。我会很难过很失落,来自你的打击是巨大的。而且,半途里我不能全力以赴,是否还有机会站在你面前都未曾可知。我不想到最后让你觉得,我是个找遍借口失诺的人。亲爱的,牢记我的前提条件,总比到最后你觉得自己所托非人要好。”周舒瑾停了一下,有些失落地说,“是,世界上确实有人的诺言不加条件,也奋不顾身。但我不能跟她们相提并论,她们是上帝的宠儿。我们……之间不会有更多的羁绊了,比如孩子,比如正常的婚礼……甚至于,在表白的时候我还考虑过你是否接受我这样的感情,在牵手的时候,在亲吻的时候……每一步我都考虑过你是否能接受……会不会给你留下不堪的阴影。她们有百分之百的合理理由向你靠近……我天生就只有百分之五十,那五十只是我一颗心,刚开始还有点花天酒地的一颗心。所以我的上限就只能给你一个有条件的承诺,再多,就是我在骗你了。我不想在这件事上骗你,无论你是否觉得我的承诺太吝啬不够慷慨。”

    “好了好了好了!受不了了,我答应你了!可怜兮兮,谁嫌弃过谁啊。”贺昭笑了,“我可没这么对你!周舒瑾,谁说得过你啊?啊?他妈的这么会哄人!我就应该录下来,以后就把它设成你的闹钟!你立马能弹起来关掉它!”

    周舒瑾也笑了,目光还停在贺昭脸上。

    他伸手捧住贺昭的脸,一下一下地给他擦掉眼泪。

    贺昭:“居然没录下来。老了就不记得,真便宜你了。”

    周舒瑾笑得直不起腰。

    很多人觉得贺昭是个很无趣的人,可周舒瑾常常被他逗笑。

    临行前,肖巧儿问周舒瑾:“如果这样,最后他选了别人,你又怎么样?”

    “不可能。先生专情。”周舒瑾踢了一下脚边的箱子,咬牙切齿地笑着说,“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知难而退——只要他觉得那人比我好。不要紧,真的。”

    后来,周舒瑾遭受了诽谤。这次诽谤不同以往,它是冲着两人的感情下手。

    报道上大肆宣扬周舒瑾在北方的风流事迹,配了他揽着各位伴侣出席活动的照片。照片上的周舒瑾,任谁看了不得说一句真是风流倜傥?

    这些风流韵事终于还是吹到了贺昭这里。

    “你以为他黏着你是为了什么?”

    “他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工作,那样的作风!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数不清的声音把贺昭淹没了。

    即使他想替周舒瑾辩驳也显得苍白无力——“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跟他认识多久?”

    贺昭在公众面前不得已保持沉默。

    飞雲要跟贺昭避嫌,准备请辞,隔得老远就看到贺昭把贺里拎出了房间。

    是拎。

    贺昭不知受了哪张报纸的刺激,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用一只手提住贺里的一条胳膊,把她提出了房间,砰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贺里吓坏了,哭着敲门:“哥!哥!”

    贺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摔东西。

    “小妹。”飞雲安抚着她的情绪,“没事儿,让飞雲哥来。”

    贺里抱着他手臂,愣愣地盯着门口看。

    飞雲还从来没见过贺昭这么失控,自己在门口也没敢进去。等里面的声音停下来,他才敲门。

    贺昭咳嗽一声,嗓音里带着近乎崩溃的克制:“请进。”

    飞雲探出头。

    贺昭狼狈地从墙根站起来,站在满地的图纸里:“是你,什么事?”

    “调动。”

    “调哪?”

    “您看着办吧,我在这儿不妥。”飞雲说。

    贺昭抓着头发,仰躺在办公椅上闭目冥想了一会儿:“核舟据点吧,做酒庄,丝绸跟衣服生意,南北流动的。你是南方人,帮个忙。”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要紧的。”贺昭很疲惫地说,给他签了调动的资料,盖章,“你啊,还是没把事放下。”

    “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见几个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回家去见几个人,你值得更好的。”贺昭说。

    飞雲很善良,至少在对很多朋友的时候,贺昭不想再把太多优柔寡断的问题牵扯到他身上。

    他应该离开这儿,在属于他的人生长廊里像荒野的风一样肆意地奔跑,热烈地爱以及拥抱他爱的人。

    飞雲拿起地上的报纸看了一会儿:“我说句公道话吧,比起生意上的诽谤,这些私生活绯闻对生意的危害要小得多,你不必这么紧张。你一紧张,倒让他们得逞了,离间跟热度都让他们赚了。离间了你,没有人替周舒瑾说话。那就成他们的天下。”

    “唔。”贺昭透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分裂开来了。

    飞雲说:“勇敢一点,耐心一点。放松一点就不难对付,越斗越难缠。”

    这样的劝解未免太为难飞雲了。

    贺昭忽然想起什么,抬起眼望过去。

    还没等他开口,飞雲就拿着调动申请簌地转身离开了。

    贺昭开始把自己的安排全都排满,试着把这些乱七杂八的心绪排解出去。

    可关于周舒瑾那些风言风语还是像碎玻璃一样一下一下地挑着他的神经。

    他偶尔会只身一人回到白马园林,看到空荡荡的房子,心里被刀挖了一下。

    他脱下外套,独自坐在沙发上看报、抽烟。

    一根接着一根。

    没人提醒的话,他能接连抽上一两个小时。

    贺昭有时候是看关于周舒瑾的报道,有时候是看生意上的新闻和政策变动。

    罗管家说:“该让两位先生把事儿给定了再走的。”

    “什么事?”贺昭从报纸里抬起眼。

    “走个形式也好啊,两位先生穿件新衣服把朋友们都请来喝回酒。如今也不至于闹得那么没有分寸。”

    贺昭:“没事,大家心中有数。只是报道要谋生,不讲良心。”

    在这至暗时刻,肖巧儿也问过贺昭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好像也是问给她自己一样:

    “如果周舒瑾后来选择了别人,你怎么办?”

    贺昭只低声说:“只要他好,那么就很值得。人,一生那么长,用来怀念他,用来适应没有他的日子,用来体会别人的好,都可以,是吧?什么爱不爱的,会不会再爱上别人,我们也无法预知答案。只有往前走,时间不会问我愿不愿意,它会自己把我带到一条路上,它会一遍遍告诉我前面那个人是我路上的一个阶梯。尽管我一遍遍回答它那不仅仅是个阶梯,那是我缄默于口的爱人。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已经毫无畏惧,来吧,让月月年年都来吧,它们已经带不走我什么了,它们已经不能再让我承受更大的损失了,它们已经无法威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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