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泠然的琴声极是好认,是悠远的、宁静的、脱俗的……即便《幽梅吟》是一首表达女子闺怨的曲子,也会因为她自身的秉性,弹出较少的烦闷,更多的哀婉,犹如才女游园,对梅轻吟。

    这首曲子薄珩曾听别的乐师弹过一回,彼时无意路过御乐坊,听到凄婉哀切的琴调从坊内断断续续的传出,他觉得甚是絮烦,未曾想今日宋泠然弹起来倒是悦耳十足。

    定了定,薄珩转过黑棕色的瞳珠,梅色夹着清冷的光从他眼里析出,他神色泰然,问了一句:“云三小姐,你同宋女师很熟吗?”

    云娉婷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臣女时常去宋女师那儿蹭饭,偶尔会向宋女师请教琴艺,故而识得宋女师的琴声。”

    薄珩向来机敏,很轻易就听出了云娉婷的话外之音,又问:“是御膳房做的东西不合胃口?”

    云娉婷连忙否认:“不,御膳房的东西很好,是臣女在家里吃的东西口味重,所以到了宫里也总忍不住想贪嘴吃些甜的辣的。”

    薄珩明了,不徐不疾地道:“父皇年老,容易脘痞,御膳房顾忌着父皇的龙体总是会将东西做得清淡些,明日起孤会吩咐御膳房,让他们记一记你们女院的口味,做些你们喜欢吃的。”

    顿时,云娉婷脸上又惊又喜,她早知太子贤名远盛,却不知太子对人如此体贴入微,怪不得朝堂内外都爱戴他呢。

    须臾,两人又将话挪回到了宋泠然的身上,一面走一面闲聊。云娉婷一贯是嘴上不把门的,将自己与宋泠然相处的趣事如同倒豆子一般悉数倒出,“宋女师比我还会爬树,摘得果子又大又甜,还会教我分辨果子熟与没熟的差别……”

    薄珩凤眸微垂,只静听不出声,心中频感意外,他以为宋泠然性情冷淡,私底下定然也是循规蹈矩,竟不想她如此不羁。

    一时间,脑海里浮出宋泠然挽袖爬树的画面,与平日里授琴的严肃形象大相径庭,他哑然无言,忽闻得梅林上空的琴声一变,《幽梅吟》没弹完的半阙衔接了一首从没听过的曲子。

    这曲子情绪渐起,弦调渐扬,仿佛才女游园逢佳遇,一朝得知音。才女情窦初开,青涩混沌,未明心意,已先有情,其中缠绵之意犹如泠泠春雨连绵不绝,使人不禁怜心丛生。

    继而,这琴音又转向更高处,如烈火烧荒原,快马疾扬蹄,怎么听都有股子不拘无束轰轰烈烈的意味——才女怕是被情郎拒了,恼羞成怒,索性包袱一卷,远走天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自个儿逍遥快活去。

    薄珩顿觉好笑,问云娉婷:“云三小姐,这首曲子你听宋女师弹过吗?”

    云娉婷懵了一下,竭力回想片刻,摇头道:“未曾,宋女师鲜少弹这样的曲子。”

    薄珩轻叹:“这大抵是她新作的曲子罢……”

    的确,这就是宋泠然新作的曲子。

    其实,宋泠然亦不喜《幽梅吟》,嫌其太过儿女情长,怨怨怼怼,不如《玉妃引》好听。奈何长乐郡主以《玉妃引》为题,其他人已经弹过,自己再弹未免有炫技的嫌疑。

    不过,方才意兴上头却是让她灵感大发,令她情不自禁抚了昨日没作完的新曲,顺其自然地补足了未完成的后半阙。

    如今,一整首新曲作成,宋泠然指尖落下最后一个琴调,明眸熠熠发亮,她微微喘着热气,恨不得立刻回瑶音阁,将新曲的琴谱记下来。

    亭中掌声雷动,皆是被宋泠然的琴技所折服,竟连《幽梅吟》都改得动,还改得天衣无缝,险些听不出是两首曲子。

    千金公子们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宋女师,你方才接的是哪首曲子?弹得真真是前无古人。”

    宋泠然白颊如点胭,害羞得沁出薄薄绯色,微笑应道:“即兴发挥,不必捧杀我。”

    长乐郡主立刻笑道:“哪里是捧杀,宋女师的琴技令人动容,连水里的鱼都忍不住浮上来听。”

    这时——

    “皇兄。”

    突兀闻得永宁公主唤了这么一句,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永宁公主拉去,齐齐转头望向了亭外的来人。

    披着鹤羽大氅的太子双手拢着袖子姿势板正,身旁跟着鹅蛋脸圆眼睛的云三小姐,前前后后都是簇拥的宫人。

    宋泠然没料到薄珩会跟云娉婷一起过来,愣神怔忡,就见云娉婷蹬蹬上了台阶,跑过来凑在她跟前笑,“宋女师。”

    “娉婷。”

    永宁公主率先给薄珩见礼,其他人也一应躬下身去,长乐郡主潦草福了一记,立刻挤到薄珩的跟前,气得永宁公主抿嘴不悦,自顾自娇声道:“太子皇兄,你来得好快,长乐还以为请不来你呢。”

    薄珩没有立刻予以回应,慢慢地望向了宋泠然,宋泠然故意视而不见,低着头同云娉婷说话,一丝笑意虚虚地漫在唇角。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亭外的湖光水色,宋泠然掀起眼皮,便见薄珩恭谨地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眼睫一颤,不得不掀起眼皮,佯装淡定地与他对视,微笑道:“殿下,这里不是长春殿,随意就好,不必如此墨守成规。”

    薄珩颔首,“嗯,皆依老师之言。”

    见状,亭中人皆是一震,果然太子殿下最是守礼,也极是器重宋泠然,任何时候都不忘抬举宋泠然的身份。

    此时,贵女们尚因薄珩的到来雀跃不已,公子们却因第一次见到宋泠然,惊艳于她的容貌与琴艺,无可避免地起了一丝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会儿,不净杂念彻底被压实咯,公子们看宋泠然的眼神愈发尊敬。

    随即,薄珩侧目瞧向长乐郡主,煦然问:“孤与幕僚在兰园叙事,长乐你专程请孤过来是为何故?”

    不待长乐郡主开口,永宁公主踏出一步,愤愤不平地说道:“皇兄,长乐在此举办听琴会,以你亲手折梅簪襟作赏,适才我们已经比过,最后是我赢了,本是我欲请你来的。”

    长乐郡主却说:“才不。太子皇兄,竞琴最后的赢家是宋女师。”

    宋泠然笑意全无,缓缓蹙起秀眉,不赞同地望着长乐郡主,冷然开口道:“郡主,我来此是作裁判,不在竞琴之列。”

    长乐郡主盈盈一笑,对宋泠然说道:“宋女师明鉴,我并未邀你作裁判,只是给你下了请帖,请帖里未曾写过‘裁判’二字。”

    言罢,她又面向亭中众人,自信从容地说:

    “诸位,自宋女师来赴会,我可有说过要让宋女师当裁判的话?”

    话落,一干千金公子们当即傻眼,面面相觑,尴尬不已——

    的确,宋泠然虽有裁判之实,但长乐郡主也并未说过这样的话,皆是他们默认。

    又听长乐郡主振振有词地说道:“我是见宋女师常在宫中,不出来走动,怕她闷着,这才特意将宋女师邀了出来。而今宋女师胜了,太子皇兄可为宋女师折梅簪襟,也免得长乐失言。”

    宋泠然神色分外难看,立刻看向薄珩,薄珩恰巧也正望着她,黑棕色的瞳珠折射着亭外的冷光,如同一双净透的琉璃。

    他大抵未觉丝毫不妥,神色一成不变,待见到宋泠然闷闷撇开脸颊,他轻微拢起眉宇,重新看向长乐郡主,淡然告诫:“长乐,不要欺负永宁。”

    长乐郡主素来骄纵,自是不依,摇着薄珩的手臂撒娇道:“太子皇兄你冤枉人,长乐哪敢欺负永宁皇姐?后宫有多无聊你是知道的,长乐只是想邀宋女师出来玩一玩。”

    诚然,薄珩一直希望宋泠然多出来走动,纵是贵为太子女师,今年也才不过二九年华,正值韶华,不应在宫中拘得厉害,但……

    “老师有此意么?”

    当然没有。

    宋泠然见永宁公主眼眶通红,已是欲哭不哭的模样,面色愈发不虞,“郡主,竞琴以《玉妃引》为题,我抚的是《幽梅吟》,既是跑题,折梅簪襟的殊荣便不是该我得……殿下,请你为永宁公主折梅簪襟,赐流霞酒一壶。”

    薄珩遂朝永宁公主招手,“永宁,过来。”

    永宁公主慢步挪过去,委屈巴巴地喊:“皇兄。”

    薄珩伸手,抚了抚永宁公主的脑袋,以示安慰。

    长乐郡主急了,脚一跺,掩袖开哭:“太子皇兄,你偏袒宋女师。长乐来时分明是说以‘梅’为题,并未定死《玉妃引》一曲,宋女师不领情也罢,皇兄也这样,呜呜呜……”

    宋泠然皱着眉:“……”

    薄珩亦皱着眉:“……”

    无端地,两人均是头痛,深感长乐郡主之棘手,不自觉对视一眼,又不自然地各自挪开。

    古怪的气氛在二人之中悄然流转,宋泠然深知薄珩不可能拂了长乐郡主的颜面,教她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而自己也绝不会罔顾公平,令赢家永宁公主受到长乐郡主的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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