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来，风声渐疾，整个王城被乌云覆盖，一如三年前宋泠然入宫当日，衣袂裙裾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明秀瞄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转头望向坐在梳妆台前的宋泠然，颇有几分担忧，道：“眼看就要下雨了，待会儿太子殿下召见，宋女师您过去怕是鞋袜都要湿了，还盼着太子殿下派轿辇来接才好。”

    宋泠然没有吱声，只是让明秀给她绾髻，正当明秀想将那支白荷莲蓬簪给她簪上时，她平静道：“还是系我那根发带罢。”

    明秀诧异地看着铜镜里的美人，总觉得今日的宋泠然过于平静，像是摊死水一样，激不起半点浪花。

    虽然昨晚她隐约听得她和萧逸凡争吵，但争吵声很快就歇，萧逸凡出来时神色并不难看，她以为只是普通的吵嘴罢了，今日看好像并非如此。

    思及此，明秀忍不住道：“宋女师可是在萧先生那儿受了委屈？若受了委屈只管禀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宋泠然勉强一笑，“没有，师兄很疼我。”

    然后，没了下文，待得草草用了早膳，接到太子传召，她兀自撑着伞去往长春殿。

    抵达长春殿时，天上并未下雨，只风有些冷，摧残着庭院的桃花，这几株桃花是皇宫里开得最晚的，四月了依然芳菲不尽，不过这风一吹，估计很快要谢了。

    今日仍旧是观林当值，见到宋泠然沉默地望着桃树，颇为疑惑地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面，宋女师你怎么不进去？”

    宋泠然堪才敛眸，转身进殿，就见太子坐在罗汉榻上，执着一本书籍，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他屈手撑着鹗骨，姿势闲适慵懒，淡青色的衣袍上垂落着银色发带，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环，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闻到动静，他缓缓抬首，眼尾勾着笑意，含着脉脉温柔，道：“我派了轿辇过去，施施是坐轿子来的，还是走来的？”

    宋泠然说：“没下雨，走来更快一些。”

    太子轻微地挑了下眉，搁下手中书籍，走到她跟前，凝视着她的脸，将她看穿。

    “老师今日好像不太开心。”

    “没。”

    宋泠然下意识否认，绕过他的身前，避开他的视线，停在琴案旁，方才道：

    “殿下，教完今日最后一堂课，我便要走了。”

    太子神色微凝，想了想，估摸着她连续两日回去得晚，大抵与师兄闹了不愉快，心思转过，松了眉宇，并不气馁，提步跟了过去，问：

    “是因萧先生催促吗？”

    宋泠然背对着他，纤细的身影如同一株柔嫩的荷茎，清姿亭亭，语气十分执拗：“不，是我自己想回，京都并非我栖身之地，我须得回宋家。”

    薄珩一默，沉吟片刻，“也好。让亲人挂念总归是不妥，且待我将政务安排一下，同你一道回江南。”

    宋泠然顿时回眸，花容失色地问：“殿下去江南做什么？”

    这还须得问么？

    自然是提亲下聘，聘她做他的妻子，让她在京都有个栖身之地。

    薄珩微微一笑，如是说道，却见宋泠然骇然变了脸色，像是听到什么荒唐话一般，连连摇头退步，避他如洪水猛兽。

    不！

    不可以！

    她从未想过要做他的爱妻，便是喜欢也只想远观，虽说如今二人通了心意，她也未曾打算与他缔结婚姻。

    “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殿下难道忘了，我们是师徒！”

    “师徒又如何？”

    试问皇宫里有谁把她当正儿八经的太子师，怎么太子师的尊荣她没享受到，反倒要受这个空衔的约束？

    薄珩正欲如此反驳，忽又打住，不想教她知道许多人在背后看不起她，哪怕有他护着。

    眼见宋泠然眼眶微微发红，他的心口犹如刀割，薄珩抿了下薄唇，一字一句十分坚定地说道：“即便是师徒，我也要与你相守。”

    诚然，本朝尊崇礼法，师徒之恋为世人所不齿，但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难道他装作无事发生不予负责，就遵循礼法了吗？

    宋泠然呼吸微窒，“殿下……”

    “你走不了的，施施。”薄珩神色极其平静，语气也甚是从容，“我们情投意合，宋家要人我也不会给。”

    宋泠然眼睫一颤，声音也跟着发颤，紧紧盯着他道：“所以殿下其实从未想过放我离去，所谓的最后两首曲子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是。”薄珩果断承认，清冷的眉眼染上恣睢淡笑，“自我心动，我就再未想过放你，我们会喜结连理，琴瑟和鸣，比翼双飞。”

    宋泠然遽然哽咽，“你怎么能这样？天下人会骂我们的！”

    “不会的，不会有人骂我们的。”薄珩知晓女儿家爱惜名声，故而早就将一切都打算好了，“明日我让母后把你调到坤德院做女师，然后逐批放宫人出宫，时日一久不会有人知道你做过我的老师，他们只会知道你是坤德院的女师，介时我们在一起便是天赐良缘水到渠成。”

    “百姓呢？文武百官呢？”

    “百姓不曾知晓宫中事，只要我诏告天下，你入宫三年不曾承职，你我关系名不副实，百姓们不会说什么。至于文武百官更是好办，太傅大人德高望重，我去他门下跪一跪，他会心疼我，纵我私德有亏不曾影响朝堂，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罢了。”

    他什么都想好了，只要她点头，所有的障碍都会被清扫。

    宋泠然却愈发绝望，美眸里水雾氤氲，咬唇忍哭，“殿下想得那样好，焉知人心不古，天下人哪儿有那么好糊弄，我不能污了宋家的名声。”

    这世上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众口，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她相守，不过自毁清誉，教天下人失望。

    “没关系，若是千夫所指，我一人担责，对外只称是我强权逼你相许。”薄珩伸手抚了抚她的眼睛，“别怕，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疯了。

    当真是疯了。

    他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一点也没想过他的决定会招来何等的祸患。

    宋泠然闭上了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此时，殿外狂风大作，吹得窗外树木摇晃不止，接着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瓦片上，整个长春殿都笼罩在瓢泼大雨中。

    哗啦的雨风分毫没有吹散殿中的悲闷，倒是燃起的返魂梅香雾被吹得没了形状，像极了庭院混杂着泥土的可怜桃花，香气殆尽。

    薄珩取出袖中的锦帕，为她擦拭眼泪，温声道：“施施，和我在一起好么？然后把宋家迁到京都，赐下近宫府邸，令你日日能够与他们相见。”

    宋泠然吸了下鼻子，将泪水止住，望着他俊美的面容，内心无比酸涩，如食苦果。

    “殿下，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宋家家训不交权贵，宋家箴言抱琴守心，你可知为何？”

    薄珩自是不知的，眉眼沉沉地看着她。

    宋泠然苦涩一笑，“因为宋家祖先琴道双修，既是琴家也是道家，做出‘入世不弹琴，弹琴不入世’的决断，如若结交权贵，宋家子弟便会动心钻营，动心钻营则心术不正，心术不正又怎能弹出好琴呢？是以，为杜绝宋家子弟受外界过多纷扰，宋家不会与任何贵族有过多来往，若因我而违了祖训，我有何颜面自称是宋家人？”

    薄珩剑眉狠狠一蹙，脸色难看极了，显然比起千夫所指的阻力，宋泠然自己不愿才是最大的灾难。

    于是他道：“所以，为了宋家子弟能够坚定琴心，施施决定牺牲自己？”

    宋泠然摇头，“不是牺牲，是责任。我为未来宋家家主，有责任引领宋家子弟步入正途，而殿下你为太子，受百姓拥戴，得百官信任，又焉能为了一己私情罔顾礼法，做出不好的表率？”

    “犹记昔年战火纷飞，乱世飘摇，宋家遭难，宋家血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护着万道藏谱迁徙，以免曲谱销毁从此失传。宋家祖志上写道‘世不可无好乐，乐不鸣则礼仪废’，所以宋家世代的抱负便是作出好乐福泽后世，我亦是。”

    “我的抱负不在宫墙之内。”

    -

    回到瑶音阁时，宋泠然浑身湿透了，她的发带都难以再飘动，混着乌发湿答答地黏在身上。

    明秀见到她如此模样极为心疼，忙不迭命人去备姜汤热水，取了干净的毛巾过来，替宋泠然擦拭雨水。

    很快，宫女抬着热水进来，宋泠然浸在热水里，心中无限哀婉。

    自古情义不能两全，是她负了薄珩。

    这时，室外萧逸凡的声音响起：“施施从东宫回来了吗？我要带她去见皇后娘娘。”

    明秀如实答：“回来了，只是宋女师淋了雨，瞧着脸色不太好，萧先生不如等雨停了，再寻宋女师一起？”

    萧逸凡一忖，今日雨势极大，确实不宜出行，点了点头：“好，劳烦明秀姑娘照顾施施，明日我再来。”

    忽地，两人身后响起清冷的女音：“师兄，你等我一下，我梳整一下，便和你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