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县，城南十里坡。

    正是二月春意盎然时，田间山野冒出一抹青翠的绿。王家六口自此便长眠乡野，再不涉足人间的悲欢喜乐。

    天色渐渐暗了，村子里帮忙安葬的街坊邻居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去了，仅剩王婼仍跪在双亲墓前默默地烧着纸。田莽立在王婼身后一言不发。

    王家六口的坟墓就葬在王家后山的山腰上，从山坡往下望去可以纵览整个村子的光景，王家小院淹没在一众烟火人家里渐渐失去了光彩。

    不知过了多久，王婼才缓缓站起身来，她的目光落在二哥墓牌所在的位置，手不自觉地攥紧，“田姐姐……”

    “这是我从阿姐的妆枢里找到的，麻烦您帮我还给他们吧。”王婼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布包，里面包裹着几两碎银，莫约十来两左右。

    田莽抬眼看了一眼王婼，“这些你自己留着，回头我赔给他们就是了。”

    王婼摇了摇头，“要不是为了这十两银子，阿姐她也不会……”王婼一阵哽咽，“况且二哥如今人已经没了，这门亲事也结不成了，总不能叫人家人财两空吧……”王婼把布包递到田莽手里，“烦劳您替我跑一趟吧。”

    “好。”田莽收紧了手，手心的碎银硌得人生疼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一般，如果不是因为王三为她去裕通钱庄寻这一番事，她们一家六口本应该欢欢喜喜地为二郎筹办婚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人永隔……

    “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王婼回头望了一眼坟头，随即转身跟着田莽出了田埂，顺着蜿蜒崎岖的小路往山下走去。

    田莽驾着车把王婼送至辅兴坊的民宅，“阿婼，以后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你的。”

    不多时，田莽从房间出来后又拿了一个小匣子递给王婼，“这里面是这宅院的房契和地契，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拿着这些东西去平康坊的文汇楼找一个叫文鸢的人，记住了没？”

    “嗯！”王婼颤着眼皮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田莽伸手按住王婼微微颤抖的肩头，“别怕，这里已经安全了。”王婼轻轻应了一声。

    “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房歇息吧。”田莽叫来小童领着王婼去厢房休息，“我还有点儿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儿你直接吩咐下人们就行。”说罢田莽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田姐姐——！”王婼忽然转身看向田莽的背影，“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来。”

    田莽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王婼，“我知道了，你早些睡。”田莽简单收拾了一番便驾着车往崇仁坊驶去。

    * 崇仁坊，裕通钱庄。

    临近宵禁时分，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坊间街道各处商铺柜面也都陆陆续续打烊了，掌柜和伙计都忙着拿门樘板封门关窗。

    裕通钱庄大堂里二掌柜冲着店里伙计招呼了一声，伙计便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挨个去关店门。二掌柜这头给柜门落了锁也从高高的柜台后头走了出来，“大家伙儿把门窗都关好锁好，收拾妥当了就各自回家去吧。”

    堂下忙碌的伙计们听罢齐声应下，二掌柜转身往后门走去。

    二掌柜刚出后门便被人从背后狠狠敲了后颈一棒子，“救——！”她刚想大声呼救就被人猛地扭着脖子甩向地面，掌柜的头咚的一声磕在石阶上划了一道口子，瞬间一股血沿着眼尾滴落下来，她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鬓角淌下的温热的液体，登时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田莽一把扔了棍子攥住她的衣领拖着她起来，“你说，王家六口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不，不是我，我没有雇凶杀人……”二掌柜强撑着身子歪坐起来，“官府已经问过话了，王家灭门之事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还敢嘴硬！你们和官府沆瀣一气，这里头的猫腻我能不懂？”田莽一拳头砸过去，“你别想搪塞我，说什么跟你无干，不是你还能是谁？王三前脚跟你起了争执后脚王家就被灭了口，难道不是你心怀怨恨雇凶杀人？”

    二掌柜吐出一口血，“不，真的不是我……你找错人了……”她头晕脑胀彻底瘫在地上，掌柜强撑着精神眯起眼睛望向面前的人，“你是……？”

    “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王三的同伙……”二掌柜被田莽打了一通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是你告诉我王三拿灌铅的银子来蒙我的……要不是你们自己非要招惹是非，怎么会遇到这种杀身之祸……这，这都是你们自找的……”

    “如果非要说是谁害死了她，那也是你……”

    “住口！”田莽一把揪住她的领子，“你说！究竟是谁叫你这么做的——？你不是你们东家？！”

    二掌柜被田莽晃得呼吸困难，“……总之不是我，求你放过我吧……你要钱，我给你钱，只要你能放过我，给多少我都愿意……”

    田莽松开掐着她的手，“放了你也可以，只要你告诉我你背后的人是谁，我就不杀你。”掌柜垂着头不做声，田莽又冲着她大吼了一声，“说——你背后的主子是谁？！说啊！”

    田莽的吼声引来了堂内的伙计，“杀……杀人了！快去报官——！”

    田莽听到伙计的声音顿时惊醒过来，她猛地松了手，掌柜忽地就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田莽登时楞在原地。

    方才大叫着报官的那名伙计哆嗦着手向掌柜闭口探去，几个呼吸之后，伙计指着掌柜看向其他人颤颤巍巍道：“没气了……掌柜人没气了，她死了……”

    “快！快把她抓起来，不能让这个杀人凶手跑了！”堂内的伙计听罢立刻手持长棍将田莽团团围住，“走，送她去见官！”

    田莽冷冷地盯着掌柜的尸体一言不发，周围的伙计也不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坊间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出了命案，这才押着田莽去了宣阳坊万年县廨。

    万年县县令连夜审案，田莽杀害裕通钱庄二掌柜时人证物证俱在，田莽自己也对杀害二掌柜的事实供认不讳，县令根据大祁律法当堂判其斩立决，只等卷宗上报至刑部和大理寺并由三司使即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核查案件，待确认无误后经皇帝核准御笔亲批方可执行死刑。目前田莽签字画押后被羁押在万年县县廨监牢等待处斩。

    次日裕通钱庄二掌柜被杀之事便传得满城风雨，众人各说纷纭。

    茶馆酒肆里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这桩案子，有好事者将其与日前草草结案的王家六口灭门一案联系在一处，也囫囵出个大概来：先是钱庄掌柜与王三因银钱交易生了龃龉，后其心怀怨恨买/凶/杀人将王家灭口，再做成强盗打家劫舍的模样混淆视听，不想官府草率结案凶手仍逍遥法外，这才导致发生掌柜被杀一案。

    “要我说啊，这掌柜就是罪有应得，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作的恶，那是逃脱不掉的。”

    “就是就是，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杀了人全家，如今自个儿也遭报应喽！”

    有人接嘴，“不过依我看这背后肯定没这么简单，你们想这裕通钱庄是什么地方，区区一个掌柜能成什么事儿？就怕呀她背后还有人呢……”

    “有道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哎呀，咱还是别说这些了，万一被听到了咱们几个的脑袋怕是也不保了……”

    话音未落大堂内就发出一阵哄笑来，“瞧你那怂样，人死了不过碗口大个疤，有啥好怕的？”

    “唉，等等——”有人忽然记起来，“这死人钱可不吉利，我可得赶紧把钱取了去，免得影响我财运！”说着便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这下又惹得屋内一阵哄笑。

    ……

    这头距离田莽被关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坊间关于裕通钱庄二掌柜被杀的讨论声也渐渐偃旗息鼓。裕通钱庄照样正常营业，新的二掌柜已经提马上任，一切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王婼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田莽的消息了，她记起田莽临走前所吩咐的话，一旦她出了什么意外就去平康坊文汇楼找一个叫文鸢的人。

    辅兴坊距离平康坊并不远，差不多三四千米的路程，王婼下定决心即刻启程收拾好包袱便往平康坊走去。

    * 平康坊，文汇楼。

    时间飞速，马上就二月初二了，文鸢正在琢磨提亲事宜的媒婆人选以及聘礼规格，聘礼单子的草样已经大概拟出来了，但是文鸢还总觉得不满意，“哎你说这样是不是太过……简朴了？会不会显得我很没诚意？”

    一旁的账房主事拨弄算盘的手顿了下，随即抬眼看向文鸢，“东家，这些已经是寻常百姓提亲的聘礼样式中顶好的了，若是再高些……”文鸢一口打断她，“改，立刻改，一切都要最好的！”

    “这样吧，回头我重新列个单子，你照我列的东西再去准备。”文鸢还想再补充点什么，门外小厮禀告说有人求见。

    文鸢朝主事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忙吧。”主事拿着礼单簿子跟着下了楼。

    王婼被人带着走进三楼时，文鸢还埋头在看礼单。王婼紧张地杵在原地，抬眼小心地瞅了一眼对面的人，不等她开口，文鸢便抬起头与她对视：“你就是王婼？”

    王婼一接触到文鸢的视线便弱弱地低下头，“是。”

    “这么说你是为田莽的事儿来的？”

    “是。”听到肯定的答案，文鸢又低下头翻着礼品单子，“那我帮不了你，你走吧。”

    王婼大着胆子抬头望向文鸢，“你有办法救她，对么？”文鸢没有回答。

    王婼当即跪下来，“你能救救她吗？只要你能救她，我可以……我可以为你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做！”

    文鸢停了手上的动作，直视着王婼：“听你的口气，你不恨她了？”王婼听罢一愣，又默默低下了头。

    文鸢站起身走到王婼身边，“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如果不是她怂恿你阿姐去招惹裕通钱庄，你们一家也不至于阴阳两隔。你不是恨她吗？不是你唆使她去自寻死路么，怎么，现在后悔了？”

    “不！”王婼紧攥着拳，“我没有……我是恨她但我没想让她死……我不知道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王婼深吸一口气，“是她说的，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可以来找你。”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救她？”

    “因为是你们把她害成这样的！”王婼紧紧盯着文鸢，“如果不是你们逼她，她又怎么会跟我阿姐去招惹那钱庄掌柜！你必须得救她……”

    文鸢冷嗤了一声，“这是她自己的选的路，跟我有什么关系？别忘了，你们现在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我给的，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还没去追究她差点给我惹下大祸，你却跑到我这儿来大放厥词来了。哼，你倒是说说，她有什么值得我救的？你又有什么值得我用的？”

    “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经此一事她必定对您忠心不二任您驱使，而且此人重情重义，一旦认主必不会轻言背叛。”

    王婼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至于我，我们王家遭此灭门之祸皆因她而起，她必定对我愧疚有加，倘若您能将我挟为人质予以威慑，相信她此生绝不会再有任何背叛的念头。”

    文鸢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你恐怕要失望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文鸢朝门外吩咐了一声，一个小厮立时就出现在王婼面前，“你可以走了。”

    “等等——！”王婼眼中蓄满泪，“我们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知道如今只有投靠你们我们才能活下去。我对天发誓，此生永不背叛，若违此誓，便死生不和阿姐团聚！求你……求你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文鸢望着王婼缓缓摇了摇头，“带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