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琳在楼上瞥见常宁离开的背影，吹了吹手中的茶，面色严峻道：“你也想别骗我，我有我的渠道网，幸存的目击证人可是见过春风楼的密道。我爹.......”她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颤抖，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我阿爹，不，刘大柱他到底参没参与过!”

    宋慈恩摇摇头，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身为沧州参将，他竟主动压下这些恶行不表，这不是有鬼是什么？”她闭上眼，眼皮轻颤，又立刻睁开继续道：“这些不重要，所以你是承认，你知道里面的情况？”

    “我......”宋慈恩刚想拒绝，却被刘琳打断：“恩恩，你可能是目前唯一知道春风楼具体情况，还活着出来的人。你再考虑一下，这真的很重要。那些.......”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那些变成尸体的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可能最小的都不超过六岁，那些禽兽王八蛋！”

    她狠狠地握拳砸到桌子上，脖颈的青筋不断跳动，她努力深呼吸，保持语调的平静：“恩恩，不要怕，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宋慈恩随着刘琳的话，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六岁？竟会如此吗？心中骤然生气的怒火让她的全身也开始颤抖。她不由想到那晚陈三姑娘镣铐的勒痕，想到字字血泪的“风月薄”。

    她几乎脱口而出，但她转念一想，那晚和刘伯父约定好了，要尽可能将这个事情推给山匪，避免打草惊蛇。“这个事情，不能让刘姐姐知道，她肯定会冲动行事，该想个别的法子。”

    想着，她红着眼，摇着头。

    刘琳失望地看着宋慈恩，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控制自己发抖的手指。

    直到漫长的沉默后，菜都上齐了，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宋慈恩沉默地夹着面前的鸡肉，肉质鲜嫩可口，辣椒的香气在舌尖爆炸，必须得划一大口米饭，才能将那突如其来的辣意压下。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蒜蓉排骨，饱满的汁水加上焦黄的外皮撒上葱花点缀，口水不断分泌。

    “吃吧。”刘琳将其放在碗中，目光潮湿温润“没事的，是我太心急了，这些不好的回忆，还强迫你想起。”

    “不，不是的。”宋慈恩抬起头，看着刘琳湿漉漉的眼睛，几次张嘴，却把话咽了回去，只能低头默默扒饭。

    抱歉，刘姐姐。在没有完全的法子之前，我绝对不能让你以身试险。可下一秒，刘琳的话，直接炸得她神情恍惚。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亲自去看的。”刘琳一脸平静。

    “疯了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呢？”

    “我知道。可那又怎么样？”许是看到宋慈恩生气涨红的脸，她安抚道：“别忘了，我可是要成为咱们北辰国第一名捕的女人。嘿嘿。”

    慈恩的脸色并没有缓和下来，反而更加凝重。“我不许，不可以！”

    刘琳却觉得气鼓鼓的宋慈恩格外可爱，她抬手摸了摸宋慈恩头上的小揪揪，笑道：“你不同意也没办法，这是通知。”

    宋慈恩尖叫着：“那我要告诉刘伯父，要他打断你的腿！”

    刘琳无视宋慈恩奶声奶气的威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算和我阿爹说了，我也会去，你改变不了我的。所以，你还是打算不说吗？”

    “你！”宋慈恩气急了，抓起刘琳的手就咬了一口。“你这是在威胁我！”

    却不曾想，牙根一阵酸痛，含糊间，一颗牙掉了出来。

    在刘琳狂笑声中，宋慈恩确实是傻眼了，料她纵横朝堂多年，杀伐果决半生。也绝对没有想到过，重生归来最大的挑战，居然是如何掩饰把牙咬崩的尴尬。她感觉热意直冲天灵盖，恨不得假装今天从来没有开始过，她还躺在床上，这一切不过只是个梦。

    可身边笑得越来越张狂的刘琳，一遍遍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悲从中来，她眼角几乎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来。理智的弦终于崩塌，十岁的自己最终占据了上方，她几乎是咆哮地对刘琳吼道：“别笑了！”

    可有些漏风的话，听上去格外奇怪。她不由心中一片虚无，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毁灭吧，都毁灭吧。”

    刘琳看着缩在一团，用手捂着自己耳朵的宋慈恩，虽说着话，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嚣张：“恩恩，真很正常的啦。虽然说把牙磕掉，哈哈哈哈，不行，让我笑一会，哈哈哈哈。”

    宋慈恩脸色臭的不行，浑身压抑的气场，并没有让刘琳停下，她笑得格外大声，哪怕宋慈恩用手堵住耳朵，也听得一清二楚。

    直到刘琳笑完，宋慈恩的表情已经从委屈尴尬变到了心如死灰的平静。但没想到，刘琳掏出一个小匣子，把牙用红布扎扎实实地包好，塞进去。

    这下，她是真的坐不住了。“你在干什么？”她颤抖地问。

    “装起来啊，到时候和玩伴炫耀，这可是我妹妹在我这，亲口掉的牙。”

    一想到这样丢脸的事情，不知道要传遍沧州府几次，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还要被拿出来讨论。她的脸色真的就像是炭火一样黑了。

    “骗你的啦。”刘琳笑道：“你这是下牙，等会丢到屋顶上去，你的牙就可以长的又白又好。”

    哪里来的歪理，不过宋慈恩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待会先绕路去城隍奶奶哪里，这是你来沧州换的第一颗牙，还是要和她老人家念叨念叨，让她记住你。”

    “这也要说？”

    “这当然了，城隍奶奶作为守护咱们沧州府的神明，你可要和她搞好关系。她最喜欢你这样可爱灵巧的小姑娘了。说不定，你还可以得到封赏呢。”

    “封赏？”

    “我才不要告诉你，你去了就知道了。”

    “不说就不说。”宋慈恩心想“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坠落的金叶子。若落在头顶上，就是城隍奶奶的封赏。”

    她想着，思绪却逐渐飘远。

    前世，她也来到过城隍庙。那时候年纪小，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棵高高的的挂满红丝带的大树，风来了，许愿符伶仃作响。

    许的愿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牌子扔得很高，挂到踮起脚也看不见的树梢上，刘伯父大笑着拍手说愿望肯定都实现了。

    似乎，阿兄什么也没写。

    “我不需要这些，我足够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还梳着童子发的少年说这样的大话是很好笑的，但阿兄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一向闹腾的刘伯父闭了嘴。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面色难得柔和了下来，眼睛里情绪翻涌，总觉得带着几分痛楚。

    后来才知道，那句话阿爷也说过。

    年少时期的她，总是和刘姐姐一起找其他人的许愿牌。

    他们曾经看到过阿爹的，看到过刘伯父的，看到过圣上的，也看到过女皇陛下的。唯一让她记到现在的符，是一个隐藏在树荫里，写着“太平”二字的许愿符。

    少女纤细的笔体和世面所见皆不同，却无端让人想起漂浮在水中的柳叶，清瘦却带着金戈铁马的味道。短短两个字，却透露出盛世的帝王之相。

    最惹人注意的是她的署名——宋庆余。虽然宋这个姓氏并不少见，但她的直觉总感觉和阿爹有联系，但从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

    更为奇异的是：待年纪大一点特地去寻，却再也没寻到这枚许愿符了。原来的位置也被其他符取代了，就好像这枚符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她想着，不由念起那棵璀璨的大树。

    那棵大树就是沧州人心中的城隍奶奶，它金灿灿的树叶，迎着四季交叠，在每天的日照下，熠熠生辉。即便挂满红丝带，它每年也会向着高处长，就像是带着大家的愿望，不断地驶向远方。

    可惜，那年战乱，南斛国的人可不会管敌国的信仰。

    大火舔舐着树干，火中金色的树叶扭曲变形，发着莹白的光，像是哭嚎的神明，火中噼里啪啦的声音是就是神明的控诉。祂若是真的存在，会不会也会为苍生垂泪。

    被烧成灰烬，被践踏的许愿符，凋零的院落。曾经美好的愿望，在战争的爪牙下，只剩下森森白骨。剩余的人隔着山头怒斥，瘫软的妇人，抱着襁褓哭泣的孩子。曾经恬静秀美的脸上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她们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这些焚毁家园的人，诅咒这些弑神的罪人。

    不知道，这些诅咒最终有没有应验？

    等她多年后来寻，原来废弃的残骸，早就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周围是烈士的墓地，还活着的老人家说：“他们是上天派来拯救沧州的，任务完成，就和城隍奶奶一起回天上去了。”说完，沟壑纵深的脸上，淌着一条清泪。“我知道，他们是去天上享福了。就是，我的儿啊，你怎么不和阿爹说一声就走了，阿爹想你呀。”

    想着，路上突然传来马的嘶鸣声，一人浑身是血，右手高举一根燃烧的火把，马疾驰在中央大街上，直奔将军府而去。

    “不好！”刘琳收敛脸上的笑意，扛起身侧的宋慈恩，从楼上翻身跃下，解开车辕，跳上马，一拉缰绳，冲着将军府飞驰。

    “还有......”常宁叔。宋慈恩的脸被帕子捂住了。

    刘琳道：“忍着点，那是急报，姐姐要赶过去。”话音未落，她马鞭重重一拍，右手高举着一块古铜色令牌，俯下身子，策马飞驰。

    终于，在那人抵到将军府门前拦住了他，刘琳高举令牌，冷声道：“沧州令在此，来者何故高燃烽火，可有险情？”

    那人连忙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人！小的是杜老板的伙夫，我们商队在进山口被山匪挟持，镖师现陷入苦战，管事派我来向大人求援。望大人出兵呐！”

    此时，买回糕点的常宁，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车厢，陷入沉思：“哎，不是，我们家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