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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僭越

    青山依旧,极目远眺,一只白鸟越过阒暗的山谷,奔赴赭红的长空。

    朝曦从狭窄的小巷前方升起,一点点填满褐色的砖缝。

    街角一个人逆光而来,赤红的衣角如烈火焚烧,像是转瞬就要消失在天光里。她歪着头看了看宋慈恩,从大袖里抓了一把糖。

    “吃吗?”她说。

    宋慈恩这才发现,她穿着嫁衣,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不仅如此,她赤着脚,裙摆早就沾满泥土;头发凌乱,仅草草用两根簪子固定;面部妆容更是花得不成样子。

    “吃吗?”她继续说。

    宋慈恩犹豫地从手里拿了一颗,糖很甜,是桂花味的,还带着余温。

    女人笑了,嘴咧的大大的,她半蹲下来,凑到宋慈恩面前。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抚宋慈恩的脸颊。

    “有点痒。”宋慈恩打了个寒战。

    “你不怕我?”

    “你的眼睛很干净。”

    女人脸上的笑刹那间消失干净,随后,她嗤笑着说:“傻小孩,别谁都信,不然迟早会被人生吞活剐了。这条街可不干净......”说着将宋慈恩身上的外衫拢了拢。“这可不是你们这群娇小姐呆的地方。”

    也不等宋慈恩反应,转身就走了,那背影总用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恩恩?”玉茗从转角走了出来。

    宋慈恩摇了摇头,开口道:“还是没看到阿梅姑娘。”

    玉茗长叹道:“这个家伙总是这么不长记性,上次就是这样被骗进春风楼的,竟然还相信男人的痴心一片,罢了,我们走吧。”

    宋慈恩点点头,却用余光看向茶馆二楼一直在偷看她们的姑娘。

    “罢了,人各有命。”她想着,心中酸涩不已。

    “抱歉主上,小的实在是着急,这才没按规定时间拜帖。实在是阿梅太不像话,我们姐妹根本劝不动她,这才麻烦你亲自来劝她,本想着这事有所回转。”马车上,玉茗歉意地说。

    “这倒无妨,只是这阿梅姑娘是个啥情况?难得见你如此心急。”

    “害。”玉茗长叹一口气“先前劳烦姑娘帮我们和掌柜牵线,姐妹们做些香料脂粉,虽辛苦些,好歹是在沧州府立了根。这姑娘好日子过了没几年,倒是天生贱命,非要寻那不痛快。”说着语气不忿。

    “这才几天,就和东街小伙计私定终身。这女大不中留,我还能拦着不成。再说了,坊里多少姐妹出嫁,我那个不是办的风风光光的。就她找的那小子,身无长物,唯有一张巧嘴哄得梅娘高高兴兴的,还不是图她一点银子,图跟着她自己能吃白饭。”

    说着语气变得无奈起来:“我还能害她不成,我是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我今儿最后一次见她,她仍这般拎不清。”玉茗拿着帕子拭泪“我就权当没有这个妹妹。她既然抹不开面子非要过着苦日子,我就随她去了。”

    宋慈恩拍着玉茗的后背,沉默地听着。

    直到玉茗愤恨地说:“我算是记住了,日后她就算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让她进我家的门。”

    “话别说这么早。”宋慈恩的眼神飘向窗外,定格在一个熟悉的背影上。

    那人风姿绰约,鲜红色的嫁衣像血液流淌在洁白的脚踝上,此时她轻拢大袖半遮面,朱唇微张,欲说还休,昆曲的腔调甜腻却空灵。

    “她呀。”玉茗注意到宋慈恩的眼神说道:“也是个可怜人。先前是戏院的伶人,受尽冷眼屈辱。好不容易碰上个好人家,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她男人打猎跌下山去,再也没回来。她悲愤过度,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掉了。后来,就变成现在疯疯癫癫的样子。”

    宋慈恩收回目光,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玉茗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倒是不知道,她男人姓周,我们一般叫她周娘子。”

    宋慈恩点点头,心下怅然。

    女子的背影在马车奔跑起来后逐渐看不见,她就如被时光碾过的尘埃,被岁月抛弃在红尘里。

    “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宋慈恩想着,不由感到悲凉。

    “对了。”玉茗瞧着宋慈恩脸色不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让我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宋慈恩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三年了,春风楼的事情终于有线索了。

    她关上飞舞的车帘,冷声说道:“回去再说。”

    玉茗屏蔽左右,在暗格里掏出一叠纸条,将其置于火上,不一会,纸条上的字迹慢慢呈现,特殊的符号眼花缭乱。

    玉茗弯着腰解释道:“这是对曼陀罗花来源探究的那条线,先前那个商人顺着三年前的开市离开了沧州,他应该是接到了春风楼覆灭的消息,这几年躲着不敢来。”

    “但兴许是放不下这的生意,据商贩的线人报,在邠州和沧州交接一带又发现他的踪迹,按照动向来判断,他今年元宵开市,肯定会回来。”

    宋慈恩点点头,问道:“确凿是改良曼陀罗花?”

    玉茗道:“错不了,线人特地压了一批香料,那个致幻的效果比往年更甚。”

    宋慈恩道:“好,这个事情,你继续盯着。按照以往的经验,此人贪婪狂妄且心性奸诈,怕会有越货杀人的风险,嘱咐底下的人防着点。”

    玉茗点点头继续说道;“另外,您让查的吕掌柜一事略有些眉目了。线人碰到疑似吕掌柜的同乡,但至今仍然无法确认。”

    “不过......”玉茗神色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

    “您让小的找的姑娘们的亲眷,小的竭力去找了,但,小的,小的还是擅作主张,将她们葬在锦鲤庙外的邦墓里。”

    宋慈恩没有说话,昏黄的灯光里,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像是在愣神,又像是在思索权衡。

    玉茗怕极了,心一狠,直接双膝跪地,匍匐在宋慈恩脚下说道:“主,不是我不做,实在是,那些人欺人太甚.....”说着眼中的泪咕噜转了半天还是落下“他们嫌姑娘不干净,说是有堕门风,更有甚者,直接从族谱上将姑娘的名字划去,说从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娘。”

    说着哭声越发的大:“可,当初是他们拿着姑娘卖身的钱,盖了新楼,娶了新妇。再不济也是一顿酒钱,几餐饱饭。可如今,他们,他们倒嫌弃起来。这是敲骨吸髓还要嫌弃这骨头买不上好价钱。趴着吸血还要嫌血不新鲜。”

    “小的,小的是在是受不了这口气。我也不稀罕什么族谱供奉。就算姐妹百年无依无靠,有我们几个轮流看顾着,清明中元祭奠着,绝不会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小的......”

    她语气颤抖,泪刹那间沾湿全脸,背不断耸动着,像是要把不甘与愤恨通通发泄出来。

    她突然仰起头,双眼充血:“小的不甘心,也绝不认命。我不稀罕他们,就算是家族除名,我也要掀开他们的遮羞布,让这群自以为德高望重的人被乡亲们好好看看,他们不过是一群卖女求荣,猪狗不如的畜生。”

    宋慈恩透过她,像是看到前世许多人的缩影。被绑上石头丢进笼中,还叫嚣着“我没错”的妇人;举刀保存财产,被骂忤逆不孝的新寡妇;在大火中连同祠堂一起焚烧的老妇;为了贞洁,一根白绫了却余生的女子;还有无数哭喊着“我不嫁”,却被硬生生绑上花轿的少女......

    这双流着泪仇视亲人的眼睛,就像是她们承载的苦难又一次具象的呈现。

    宋慈恩叹息着,扶起玉茗。

    她的心被扼制着,她能清晰听到血管血液流动的声音,滚烫,奔涌,那是她尚未凉透的一腔热血。

    前世年少的宋慈恩,宁愿顶着全天下的骂名,也要为后人开一条路。但经历刻骨背叛,久经风霜的她,只想守着亲人安稳度过此生。

    她这三年几乎从未插手,这些惨状,她不愿听,也不愿看。

    但再次看到这幅熟悉的眸子,她又怎么可能放下?

    此时的玉茗,又何尝不是前世不认命的少女?

    宋慈恩叹息着,抱上不断抽泣的玉茗,踮着脚让玉茗能靠在她的肩上。

    “别怕,你没错,你们都没错。”

    玉茗哭着重复着:“我没错,我们都没错。”

    过了许久,玉茗终于平复了心情,她脸有些红,颇为扭捏。

    宋慈恩提着灯,一点点照着散落一桌的纸条,大部分纸条都是些进账的琐事。用红蜡写着的情报线索少得可怜。

    玉茗本想开口提醒宋慈恩,不料,此时宋慈恩在翻找中,发现一张写着“钱瑞”的字条,大致内容是关于扬州丝织品的采办。

    但在字里行间,宋慈恩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是有不对的地方?”玉茗察觉出宋慈恩一瞬间的凝滞说道。

    “账目不对。”宋慈恩说着,拿出一盘的算盘开始拨珠。

    “你看这。”宋慈恩指了指手中的账单。

    “生绢500文,火麻布500钱,这有什么问题。”玉茗道。

    “这里头学问可大了去了。”宋慈恩笑道“按照新制,各等级皆有衣着限制,如三品官员娘子可以绫制衣,而寻常百姓皆以棉麻两种材质。你乍眼一看,可能挑不出错。但你仔细看......”

    “扬州富饶,且铺子多开在富人地带。而这火麻布可不能和生绢比呀。”

    玉茗沉思片刻说道:“我懂了,这账目!好一出毒计。故意抬高火麻布的单价,以弥补生绢的亏空。该死。”

    宋慈恩笑着将手里的纸条塞进玉茗手里:“扬州派出去的小六子我打过交道,他不会有这样的能耐,怕是有高人指点,你且去查一查。”

    “是。”玉茗脸上全是懊悔和愤恨。

    宋慈恩说道:“这事情不怪你,扬州多商,这些手段早就是别人玩剩下的。再说了,我们本来就只想插两双眼睛,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

    玉茗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有些不忿道:“咱们对小六子可不薄,他居然能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情.....”

    “哎。”宋慈恩打断她,慢慢说道:“不要这样想,要知道,钱帛动人心啊。你亲自去一趟,把幕后的人揪出来。”

    “是。”玉茗说道。

    宋慈恩合上门,又恢复纯真懵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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