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郊军营。刘大柱一边靠近，一边示意众人将武器放下。
宋慈恩将腰上的青鱼令解下。
青铜上飞舞盘旋的双鱼，奇异的被简化的文字。
离得近的将士瞪大双眼，瞠目结舌地看着“青，青鱼令？”
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锅。
“青鱼令？”
“怎么可能？不是随着宋将军.......”
“居然敢冒充宋家人......”
更有知情者偷瞄着刘大柱的神情，谁都知道，刘大柱和那位的关系。
更有甚者，联想到一些陈年旧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看向宋慈恩的眼神，冰冷地像是再看一个死物。
被众人揣测的刘大柱，却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愤怒。
他只是用一种悲凉的眼神，看着眼前熟悉的晚辈，又像是在她身上找寻故友的影子。
他抿着嘴唇，却在看到令牌的那一刻，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
随后，一掀战袍，对着女子，抱拳单膝下跪。
“末将沧州府守军，镇西大将军刘大柱参见主军！”
“主军？将军，您？”副将刚开口，就被刘大柱骇人的眼神劝退了。
他踉跄了几步，刹那间，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
他吃惊地看着宋慈恩，在那张充满血污的脸上，却看到几分熟悉的模样。
直到他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他不禁腿软地摔在地上，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他的声音仍然止不住地颤抖，“末将副将许昌.......”
“拜见主军！”
年老的将军在电光火石之间，了解了其中的关窍，看向宋慈恩的眼神逐渐变得炽热。
居然是传说中的青鱼令！
青鱼令自传言起，十年从未问世，他们都以为只不过是个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那此人。
有年岁稍长的将军，看着眼前的少女，逐渐想起二十年前一个同样闯入大营的女子。
一时不觉，竟惊呼出声：“她就是宋家.....”
话还没说出口，那位将军就看到上峰刘大柱警告的眼神。
那份猜测七分成了九分，他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一个响头。
“若真是宋家女，那此战还有转机。沧州府，还有救，还有救。”
身旁年轻的部下不理解老将军反常的举动，但也学着他的样子，朝着少女磕了一个响头。
在不断跪下的老将们的带领下，沧州府一众将领随即跪下，大喊：“末将参军张程......”
十几人声音震耳欲聋，响遏行云。
匆匆赶来的宋慈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跪倒一片的人。
一时之间，竟幻视到前世，那些在水患中活下来的族老，在儿孙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向她磕头。
她即便到了现在也十分不解，她只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为何众人却是如此反应？
就像现在，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何众人却朝她磕头？
看到她求助的眼神，刘大柱清了清嗓子，大吼道：“安静！”
宋慈恩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地上张大双眼的头颅。
这是要等她的解释？
“我杀的，他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旁人立刻大吼：“杀得好！”
语罢，竟然有一群人附和。
宋慈恩有些哑然，她原先准备的腹稿还没来得及说。
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却不料，她听到一声悠长的号角声。
那是？
集结号？
不好！她立刻反应过来，若不在此时说出口，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于是，她立刻出声制止刘大柱，“你们这是要出发？”
“是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了。
看样子，伯父依旧以为目前的敌袭是主力。
前世，探子的消息导致刘大柱误以为主攻在沧州府，但实则是和沧州府相隔数十里的临棉。
而沧州府的大部分将士被敌军拖在十里内，来不及增援。
这不仅导致沧州府和临棉唯一的通道被斩断。
临棉孤立无援事小，后十余县被虎视眈眈事大。
再则，她的心不断沉了下去。
她一遍遍回想起阿兄的脸，心如刀绞，撕裂的疼痛让她疼的几乎不能呼吸。
还来得及，只要派遣人去运粮，临棉不会有事的。
阿兄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让阿兄活着回来。
宋慈恩强打起精神，将手里的密信从怀里掏了出来。
“消息是假的，人数有误。”
“这不可能。”刘大柱迟疑地接过信封，狐疑地在信件上扫视。“这你哪来的？”
宋慈恩不说话。
刘大柱也是那一刹那明白，还能是哪来的，只有可能是地上那位仁兄的。
他飞快地拆开信件，却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手抖的几乎把手里的信件甩飞出去。
身旁的副官难得看见他如此失态的神情，凑过去看信，却在下一秒，脸色刹白，嘴唇像是含了个鸡蛋，半天合不拢。
“五，五十万？不，不是五万？”
“什么？怎么会有五十万？”
“这要怎么办？之前五万都.......”
人群又一次骚动，年长的几位将军虽未开口，但不断跳动的眉头，和颤抖地手指，也能看得出他们内心的慌乱。
五十万，这是大家绝对都不敢想的数字。
目前沧州可调动的兵力，林林总总不过五万，就算算上百姓，也不过凑齐十万人。
可敌军是远超他们的数据，就算沧州府能依靠天险，但和南斛国相邻的南檩，巡安，更不用提本就孤木难支的临棉。
“我们去找邠州借兵，邠州可是有十万大军！青州，梁州，秦州，加起来也有十万。”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原本骚乱的人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开始附和起来。
“我们去找他们，我们往东迁，我们能活下来！”
刘大柱的脸色稍霁。
但他突然发现宋慈恩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他不由心开始慌了起来。
没有的。
宋慈恩有些悲哀地想，怀着美好祝愿的众人，或许不知道，还有不到一个月，邠王就要反了。
他联通南斛国的十余万大军直冲京城，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京城只能紧急调动其余各省兵力。
前世，是孟三郎带着沧州令去的青州吧，可惜，原本西进的援军被迫北上。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辛辛苦苦等来的曙光，却在下一刻被幻灭。
而此时，严峻的形势，封城的命令，他想和家人一同赴死的心愿，也只能缠绵在他日后的梦魇里，不得安生。
昔日的天才，日后久病缠绵床榻的孟三郎生前从未说出口，字字泣血的文章也不过是死后坟前一缕青烟。
这样的人，有多少？
宋慈恩不敢想，她此时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像是找到救星，欢呼雀跃的众人。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心存侥幸呢？”她想着，却发现只是徒增悲凉。
这时，一旁稳如磐石的老将军出言说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宋慈恩听到声音看过去。
岁月从未善待他半分，他以及足够老了，说出那句话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直止不住地咳嗽，握着拐杖的手，鹰勾一样蜷曲着，松弛的眼袋遮挡他曾经明亮的双眼，浑浊昏黄的眼睛，早就老得看不清东西了。
他本来是可以随着家属前往顺阳。
或许搬离故土，安土重迁确实难耐，但他至少还能活下来。
可他还是出现在人群里，在众人人心浮动的时候，再一次站出来。
人群随着他的话，逐渐安静。
刘大柱立刻领着老将军坐上了主位。
众人敬畏地看着老将军，像是看向一颗垂垂老矣的树，又像是看到树下虬枝盘曲的根基。
“我们......不能......退！”
老将军拼了命吼出最后一个字，脸部因为充血，青筋跳动，显得愈发狰狞。
他艰难地，用含糊地声音说：“这是......我们的......家。”
老将军的声音早就因为声带受损变得模糊不清，但众人却在那一刹那，读懂了老将军的意思。
又或许，那也是他们在心中默念了许久的字眼。
宋慈恩突然听到隐忍地哭声，是平日里最爱笑的前锋，他好像才新婚不久，红着脸塞了一大把糖分给邻居。
她又听到谁的啜泣声，是出了名孝顺的后卫，他独自照顾瘫痪的老母亲十余年。
是谁？
到后面早就分不清了。
她看见头发斑白的将士，不停地抽着旱烟，白雾下看似平静的面容，手却不断颤抖。
最后是今晚静伫的刘大柱，他看着地下众人，在不断挣扎犹豫之后，终于狠下心说：“想去护送百姓的出去，留下来的人守城。谁......”
他还是没忍心说出口，守城只不过是为转移百姓作掩护，哪怕是目前的话事人，他也实在是没有把握让大家活下来。
这是注定要奔赴死亡的选择。
却不想，此时站在他身边的老将军却默默举起了手。
“我......报名。”
“老将军。”刘大柱难掩眼神的慌张“您已经付出足够多了，您应该去和您的子孙一起，安享晚年。你的孙孙不是才......”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的老将军笑了，像是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愣头青，犯事了被他保出来那样，温和鼓励地笑着。
“我......还想.....保护......这片土地。”
刘大柱强忍泪意，默默点头。
底下也传来声响。
“我报名！”
“我也报名！”
“还有我！”
“还有我！格老子的，老子就不信干不掉几个南突子。”
......
所有人签下了军令状，一声声酒瓢摔在地上，沧州府二十四将守，全部报名，与前世死亡将士人数吻合。
就在此时，角落里传来幽幽一声“事情还有转机。”
是静立在一旁的宋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