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烛火下,宋慈恩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留半截光滑的下巴。
其实,她也没想过要出头。
即便曾登居高位,掌握朝纲,但她心里很清楚,她不过只是一个政权的傀儡。她一直是困在二十多年前怯懦不堪的女孩,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在此时站出来。
但,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不会料想到;运筹帷幄的军监会难以想象;现在只有她明白,他们的推测和事实几乎完全相反。她不能眼看着他们一步错,步步错。
曾经的梦魇由她一人记得,就够了。
可惜,她飞出的信鸽还没有回来,潜伏在南斛国多年的地下暗桩的情报还没有到,她无法解释自己获得信息的准确性以及来源。
此时,距离南斛国大军进攻还有不到六个时辰,她来不及等玉茗她们回来了。
只希望,她宁可事后会被当做怪物囚禁起来,大家也一定要相信自己。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宋慈恩在众人的拥护下,缓缓站在地图前。
军营的响声变得极为清晰,马鸣叫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刀剑声。
“大人?”终于,年轻的侍卫沉不住气,开口询问道“您说的,有办法是?”
宋慈恩不说话,只静静地打量着众人,无论是稚嫩还是垂老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展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希冀。
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紧张,她已经感觉到心脏突如其来的震动,呼吸声也变得沉重且急促。
她不确定,这她是否可以带着众人突出重围,但至少,她现在想做些什么。
“根据密探显示,南斛国敌军会绕过仓澜山脉,从这......”她指着地图上绘制的山脉往下,直到一处缺口“绕过天险,直击临棉北部和东部。”
“临棉?”
这句话算是炸开了锅。
这个预料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大家怎么也无法接受,南斛国会放弃沧州的虎口,转而攻击不起眼的边陲小城——临棉。
宋慈恩在说这句话之前,就料想到这种情况。
若不是前世深刻的记忆,她也永远不会想到,被作为重点防守目标的沧州府居然不是攻击目标。
牵动沧州近乎全部的兵力的敌军兵团,不过是大军入境前的障眼法。
也是到了几年后,她才明白:这个几乎反常的行为,是因为南斛国为了尽快北上和邠王回合,协同向东进发,攻打京城。
而此时,距离邠王谋反消息到达沧州境内,还有二十余日。
面对群情激昂的将士,她没有办法解释。
她只能勉强说道:“是我在南斛国的探子。”
南斛国素来闭塞排外,近几年,两国交恶曾经的探子不是短时间就毫无音讯,就是难以接触到核心机密。
在大多数人眼里,宋慈恩一个初来乍到的丫头片子,怎么能在南斛国安插探子?
这份信息的来源,实在不可信。
宋慈恩望着众人不信任的眼神,她一时之间也慌了神。
预料中,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怎么办?
玉茗手中最关键的线索还要五日,这不是一个好理由。
白残?
不,虽说白残还在南斛国,但,和白残的信件至关重要。若是,此时军营中有卧底......
怎么办?
要不,她犹豫着,突然想到一个绝佳的借口。
若是我自称先知呢?
但她心里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按照史料记载,历来自称先知的人都绝对没有好下场。
况且,她不由想到一人的背影。
按照那人对神鬼之事的厌恶程度,不提众人是否相信,到了日后,轻则软禁在皇城,重则被冠以妖邪的罪名。
可,时间真的不够了。
这是她最好打消众人疑虑的方式。
没办法了,搏一把。
她正要开口,就听到身旁刘大柱的声音。
他厉声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安静听着!那是我亲眼看到的密函。都放聪明些,你们没见过从南斛国带回来的香料吗?”
众人的疑虑这才有所减少。
宋慈恩深吸一口气,平复逐渐缓慢的心跳。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刘大柱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副军若有所思地指着地图,再次比划道:“从这吗?可是仓澜山脉地形复杂,多悬崖陡壁,若是从这行军至少两周余......”
宋慈恩正要补充,就听到身后都尉的声音。
“我知道了,从南麓,那地方平缓,只需要越过一条佰佳河就可以到对面。”
见众人疑惑的眼神,他撸起袖子,“我来,这......”都尉兴奋地举起朱笔就要往上圈勒,好在被一旁的校尉拦住,但言语间仍然是挡不住的兴奋。
“就是狗儿坡上面穿过去,到狗熊山后面呀!”
他这一说,众人瞬间明白了。
于是,在众将士开始你一笔我一画,将南斛国行军路线标注出来了。
宋慈恩看着和前世几乎无差的行进路线,内心的大石头算是终于落了地。
了解敌军的动向,这对于众将士,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眼看着身旁人脸上浮现的喜色,左都尉冷笑了一声,说道:“高兴太早了吧,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就算是打掩护的兵,可远超过咱们。”
这一句话,再次让众人陷入沉默。
宋慈恩心里很清楚,人数差距悬殊,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若不是前世远超预期的敌军,刘大柱又怎么会直接撤离大部分士兵,以身殉城?
“妈的,这狗日的南斛国怎么这么多兵?”
突然,人群中一句抱怨的话,却突然划开宋慈恩原本有些混沌的思维。
是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兵?
宋慈恩看着南斛国狭小的地貌,又一次勾勒南斛国的情况。
刹那间,她有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不会,不会真的是那样吧!
她兴奋地浑身战栗,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为了保持镇定,她不断用手抵住自己的咽喉,直到痛意让她头脑更加清醒。
“诸位,南斛国全境内上下,共有多少兵?”
“害,南斛国小的可怜,就那点穷乡僻壤的地方,人都养不活,哪有多少兵呀。约莫,两三个州吧。”
这时,许多老将反应过来了,一双双眼睛亮了起来,像是野外最为团结,也最令人胆寒的狼群。
这一刻,哪怕是年轻的将领也突然顿悟,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着实没想到南斛国居然这么疯。
它可能将全国的兵力全部调转北上。
这份势必夺下撕下一块肉的决心,令人胆寒。但同时也燃起了所有人熊熊战意。
“妈的,真看得起我们。”
人群中的一句话,代表了所有人此刻心里的想法。
料是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刘大柱,此时沉浸在震撼之中。
就是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会有一个国家,会癫狂到将几乎全部的兵力全部遣散出去,只为了打宿敌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毫无防备地袒露腹部的行为,真是不知道是聪明还是蠢。
刘大柱叹了一口气,还没从情绪中剥离出来。
而此时,宋慈恩突然意识到,前世南斛国从临棉退军,很有可能不是因为王师的威胁,而是他们粮草耗尽了。
这样长的战线,国内却无法提供补给的军队,因此他们只能以战养战,耗得越久,就越不利。
思考着,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下一刻,她和刘大柱的眼神对上了,很显然,这一刻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方法。
“攻打白术。”
“打王城。”
两人异口同声,眸子里是如出一辙的野心。
耗到让敌军退军,这无疑是一种解决办法。
可,被别人堵在家门口,忍受对方嚣张气焰的感觉真不好受,加上和南斛国的宿怨。
趁他病要他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是最好的选择。
敢堵我家门口,那我就掀了你家房。
刘大柱点着地图上象征着南斛国王都的白术,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和欲望。
“伙计们,别人都在家门口拉屎了,咱们怎么办?”
“打回去!”
“让他滚!”
......
此时,先前的郁气一扫而空,将士们的眼中亮得像是发着光,又像是在磨着爪子,等待狼王号召的饿狼。
刘大柱很满意此时的状况。
可就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话从人群后面传了出来。
左都尉讥笑道:“仗都没开始打,庆功酒都快喝上了?我该说你们狂妄自大,还是愚蠢至极?”
参军忍不住反驳他:“不会说话就别瞎嚷嚷,净说些扫兴的。”
左都尉说:“我扫兴,呵,你怎么不想想,我们撑死五万人,怎么打?是,是可以打白术,那沧州府怎么守?临棉是要还是不要?”
两人的争论,没有躲过刘大柱和宋慈恩的眼神。
兵力悬殊,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拉到明面上。
刘大柱叹了一口气,将声音逐渐恢复到往日的沉稳,说道:“临棉我们要护,白术我们要打,沧州府我们也不能丢!”
左都尉挪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在身后校尉的阻拦下,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五万人,要怎么样才能在五十万人围攻下,守住两座城,并且还要绕过敌军的封锁线,穿过腹部,攻打对方大营?
众人都不再说话。
而此时宋慈恩呆呆地看着地图,她不断推演可能行军的路线,最优的解决方案。
但,她再一次发现,这或许是徒劳的。
哪怕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她都不得不承认,要想保住两座城,太过于痴人说梦。
而作为沧州门户以及虎口的沧州府,是绝对不能沦陷。
若是不得不放弃一座城。
那么,只有可能是临棉。
于公,这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于私......
阿兄还在城内,重活一世,她只想保住家人平安,难道还要再让她接受一次丧亲之痛吗?
难道她要亲口说出放弃临棉的决定吗?
这未免太过残忍。
宋慈恩急迫地盯着眼前的地形图,根据敌军行进路线,有没有一处是可以提前掌握先机的?
不对,这不行,这条路将所有物资入口全部切断了,根本没有运粮的缺口。
加上比前世更早的入侵,这一季的小麦还未成熟,临棉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怎么办?
哪里有缺口?
身旁的刘大柱已经开始说起护城河和水运。
但宋慈恩心里清楚,这些水路是绝对行不通的,南斛国到达第一件事情就是切断水源,这些出口只会为他人衣裳。
就在此时,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我们必须放弃主城河道,并且得强先防守三木河”
说完,她又指了指地图右后侧一处不起眼的河流。
看着眼前人困惑的眼神,宋慈恩指了指推测的运行路线,说道:“这些和主道相连,是重要节点,要是以往,人手不足,肯定只能选择其中部分。可这次,南斛国人多完全可以派人镇守河流。我们人少,绝对不能和他们硬碰硬,只能另辟蹊径。”
“而这......”她点了点和沧州府较为临近的小河道,看向众人“是最好的选择。”
镇守地确定好,问题就简单多了,只是运粮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
不仅需要有足够的武力,按照右都尉的话就是还要足够老谋深算,众说纷纭,迟迟不能定个结果。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宋慈恩内心是越来越慌张,她几乎准备开口主动请缨。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帐外传来。
“刘兄,这等好事,可不能把小弟我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