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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风云(三)

    战争来得总是比想象中要快。

    山雾蒙蒙的,天空一度呈现灰败的蓝色,宋慈恩立在城墙上,仿佛能看见将士们的厮杀,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此时是守城的第二天。

    战火的余温还没蔓延到城墙内,留守的百姓正加急修葺城墙,府兵正把火药埋进城中各个角落。

    大家心里都清楚,若是敌军进入城内,便是炸城之时。

    这或许是他们能为后方做的最后一件事。

    就如此时,正竭力拖延南斛国的先锋队。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至少拖延十五日,确保粮草能到达临棉,掩护主力前往白术。

    十五日。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还记得那晚,她靠在墙角,透过门缝看到的情形。

    刘大柱虽像往常一样对着许惠萍嬉皮笑脸地说着:“那群王八羔子没准备,说不定我能打个措手不及,把他们全杀了,赚点军功,让你当个什么诰命夫人。”

    这样宽慰的话,只让立在一旁的刘臻红了眼。

    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除了拿人命来填,根本没有其他法子。

    刘臻不忍心看,只转身出去,把门撞得砰砰响。

    见他出来,宋慈恩立刻躲在墙后面。可刘臻没有发现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着屋外大步走。

    看着路线,像是去演武场。

    宋慈恩叹了一口气,继续看向屋内。

    刘大柱有些不安地看着许惠萍,他看不清椅子上许惠萍的神色,长久的沉默让他害怕。

    许惠萍用牙扯断线,抖了抖手中的大氅,伸手递给刘大柱。“试试看。”

    刘大柱讪笑着接过,嘟囔着“还是夫人手艺好,胖了,这氅都穿不下了。想当年还是穿百兽衣,哪像现在还有氅子穿。你还记得不?当年,第一次看见这氅,我滴个乖乖,黑的流油,没见过这么好的皮子。”

    说完,挤眉弄眼,神气地叉腰,装作第一次见到这氅的样子。

    见许惠萍没说话,他有些心虚地揉了揉鼻子,慌乱地说:“你知道,要是那群瘪三没看见我,肯定以为是有诈,到时候......”

    许惠萍上前拍打着刘大柱肩上的余灰,动作轻柔而缓慢。

    她说:“我都晓得的。”

    说完,她定定地看着刘大柱,眼里全是不舍,情绪在眼里流转,但她还是带着笑意,仰起头,双手捧着刘大柱的脸。

    “我会告诉孩子们,他们的阿爹是个大英雄。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说完,她强忍住泪意,轻声说“你放心去吧,后方有我呢。”

    刘大柱低下头,眼泪簌簌地流下,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嘴角一遍遍勾起,却还是不能挤出一个笑容。

    他早就想好宽慰的话,但妻子无声的支持却再一次打破他的腹稿。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他有好多话想嘱咐妻子。

    想说这二十多年风风雨雨,想说初见她时,就被这个泼辣的小姑娘吸引,只是年轻时故意拌嘴,死不承认。想说他无时不刻对她的思念,深夜里,只有看到她的睡颜,才能心安。

    想说的太多太多,但在最后却还只是哽咽地看着眼前人,说道:“多吃饭,你都瘦了。”

    他一遍遍摩挲着许惠萍的脸,望着爱人的眼睛,心里的防线无声崩塌。

    他不断重复着对不起,愧疚逐渐压弯了他的脊梁。

    许惠萍抱着他,一遍遍拍打着刘大柱的背,额头贴近额头。

    两人亲吻在一起。

    这一幕,不知道会在多少家重演。

    宋慈恩回想起那天,只觉得无法掩饰的悲哀。

    在战争面前,人好像只是一串数字,那些参战人数,死亡人数,也曾是鲜活的人。

    只是不知道多少人还记得。

    突然,她觉得肩上逐渐加重,回头,是崔少虞。

    “这里风大。”披上衣服后,静静地立在她身边。

    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静默地陪着她,或是立在她能看到的角落,只要她回头,他就在。

    像是一棵无声的树。

    不知为什么,宋慈恩翻涌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理了理繁琐的思绪。

    问道:“后方调度,怎么样了?”

    崔少虞刚要回答,就听到小厮冲了上来,大喊着“大人,不好了,姚老板和别人打起来了。”

    姚老板?

    宋慈恩有些恍惚,那个老狐狸还有和别人动手的一天?

    等她赶到,就看到姚老板和另外一人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

    姚老板平日里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早就散的不成样子,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衣袖被拽落了一只,胳膊上还有淤青和掐痕。

    那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眶青了一片,脸肿得像是没和好的发面,坑坑洼洼的。

    一见到她,那人立刻跪倒在地,大呼冤枉啊。

    不知道是不是嘴肿得张不开,那人的语调含糊不清,实在难以分辨。宋慈恩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所以然。

    还是一旁姚老板冷笑着说:“这家伙想卷粮跑路,要不是我拦着,这会都出城了吧。”

    见那人还要反驳,上去就是一脚,踢的那人是直打滚,高呼救命。

    姚老板继续补充道:“别看着瘪三这一副怂样,刚刚他可是硬气得狠,呵,三石的粮食,你说运走就运走了,城中百姓吃什么,上战场的将士吃什么,嗯?”

    姚老板显然体力不支,但显然是气疯了,气喘吁吁也没阻止他朝着那人的腹部踢。

    一旁的包老板等姚老板体力快耗尽了,才慢悠悠地上前,一把抱住姚老板,嘴里说着和气生财,也没忘记朝地下那人补两脚。

    “你!”那人气急,跳了起来,伸出拳头就朝着姚老板脸上招呼,却被包老板一把扣住。

    那人挣脱不得,气得不行,本就肿得脸,看着像是又大了一圈。

    宋慈恩转头看向看热闹的大娘。

    大娘一边嗑瓜子,一边朝着那人脸上吐瓜子壳。

    像是看到宋慈恩的眼神,她迟疑地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

    宋慈恩拗不过她,只好接过。

    大娘自带解说:“打的好,那个瓜娃子就该被修理。”

    见宋慈恩疑惑的眼神,她清了清嗓子,用不太标准的官话,解释起了原委。

    原来地上那个是粮铺子黄老板的侄子,黄老虎。平日里就不学无术,没想到居然打起了黄老板存粮的主意。

    现在城西那伙人正用着平日里三倍的价格收购粮食。

    许多店家都意动,但都是些散户,成不了气候。那些贵人老爷就把主意打在了黄老板身上。

    可黄老板严厉禁止倒卖粮食,甚至戳破这些人哄抬粮价的阴谋。

    那些人恼羞成怒,但也奈何不得。

    这不,趁着黄老板今儿出城,安顿一家老小,就赶忙撺掇这个没良心,没下下限的家伙,跑这里运粮。

    幸好姚老板事先得知消息,跑这里来蹲守,不然真让这人把粮运走了。

    大娘说着,神情愈发激动,指着黄老虎破口大骂。

    卖粮食?这个时候。

    宋慈恩思考着,不由想到前世看过的一则案宗。

    江南水患频发,有王姓商人在水患前,大肆收购粮食,并联合城中商人哄抬物价。由于知府沆瀣一气,导致城中流民暴乱,乡亲父老,北上向皇都请愿,却被暴力镇压。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纵然女皇严惩,但那些逝去的人,早就回不来了。

    等等,扬州州立,好像是,钱瑞?

    黄老虎的声音,打断宋慈恩的思绪。

    黄老虎不甘示弱地说道:“我就赚几个钱,怎么了?就我叔那个驴皮脑袋,才会放着这大好的时机不用,那可是三倍呀!主家都说了,给一两银子,那可是一两银子啊,平日里辛辛苦苦一年,都不见得能赚到一两银子。现在就这些陈米粟壳就能赚到......”

    姚老板冷冷地打断他:“你叔爹怎么和你说的?”

    黄老虎说:“那是他傻!”

    姚老板抽出身旁的佩剑,抵在他脖子前。冰冷地触感,让黄老虎止不住地颤抖。

    不一会,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黄老虎的裤脚也湿润了一片。

    “不,不要杀我。”他慌乱地摇着头,全然没有先前神气的样子。

    大妈唾弃道:“就你这个傻登,好赖话都分不清。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情,你也敢做。你以为你这条狗命哪来的,没有前线那些将士挡着,你就连乱葬岗的那些人都不如,人家好歹还有个坟呢。黄老板怎么能有你这么个没心肝的侄子。”

    宋慈恩和崔少虞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担忧。

    大肆收购粮,然后以高于市场的价格卖出,商人是赚得盆满钵满了,但是,那些吃不起粮的百姓,怎么办?

    人到极点,便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次守城本就困难重重,若是不稳定人心,前期的准备就像是空谈。

    此人居心叵测,绝不能留。

    宋慈恩调整呼吸,蹲在黄老虎面前厉声问道:“收购粮食的人,是谁?”

    许是被姚老板口中的重罪吓破了胆。

    黄老虎止不住地颤抖,他抖抖瑟瑟地报了个名字。

    是他?

    宋慈恩毫不意外。

    黄老虎继续说说:“大人,张巡司他们现在正在议事堂等消息呢,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顺带放了个重大消息:“他们早在几天前就收购了大部分的粮仓。他们这是早有预谋,罪大恶极!”

    “大人,他们巳时就要出发去扬州了,你可要抓紧时间。”

    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大人,我知道的都说了。我这算不算将功赎过。”

    宋慈恩低头,冷冷地看着他,对身边的府兵说:“押起来!”

    “好极了。”宋慈恩不怒反笑,提着刀,直冲向议事堂。

    不料,就在门口,随行的姚老板此时姚冷静下来,他握住宋慈恩提刀的手。

    “大人,我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呀!”

    “我像是那样怕事的人嘛?”

    “大人,姚某一介草民,就算是被针对。也不过是些钱财的小事。若是他们合起伙来针对你,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宋慈恩不理会他,一脚踢开了大门,只留下一句:“将军府的人,不养囊种。”

    屋内人见到提刀的宋慈恩,大惊。为首人一边向身边侍卫使眼色,一边伸出手,稳住宋慈恩的情绪。

    不料宋慈恩没给他们解释的机会,刀夹在为首人的肩上,身后府兵包围了整个院子。

    “你这是违法!”

    “特殊时期,得罪了。”宋慈恩冷冷地说,“都仔细些,院子地板不要放过。”

    “宋慈恩,你疯了不成!这是私闯民宅!”

    宋慈恩不说话,只是讥笑着说:“张大人,你大战降临,居然通敌忤逆,与其关心我,不如仔仔细细你的脑袋吧。”

    说完,手肘用力,迫使他跪在面前。

    张成安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但随后立刻大声说:“宋慈恩,你这是栽赃诬陷!”

    宋慈恩不回答他,只把一个布料塞进他的嘴里,只看见他愤恨的眼神。

    “都仔细些,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其余的达官贵人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立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有胆大的,询问能否让他们回去。

    却被面色冷峻的守卫,用刀剑逼了回去。

    “你们这是谋逆不轨!”

    “我们没有罪,你无权囚禁我们!”

    ......

    宋慈恩看着叫嚣的众人,内心暴虐的情绪不断翻涌。前世血腥的记忆一遍遍重映。

    呵,真是无知。

    若说他们故意葬送沧州府,倒也不尽然。只是愚蠢地想着: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干,大家都这样,怎么会到我这里就出事呢?

    我只不过贩卖一点点,只不过......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是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了。

    若说张世安之类是昧着良心,弃百姓不顾。

    这些人,就是分不清利害关系,短视到葬送自己的家园,还在沾沾自喜。

    杀了他们吧,杀了这群蝇营狗苟之辈。他们就像前世不作为的乡绅一样可恶。

    阿兄,刘伯父,大将军......不值得他们的牺牲。

    若是为了他们的人,他们的牺牲便是毫无意义。

    想着,手中的刀柄握的愈发紧,浑身开始战栗。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一边的姚老板,他忧愁地看向宋慈恩,刚走到她身边。

    就看到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撇下一句“全部关起来,仔细地审。”

    “这不对。”姚老板看着宋慈恩的样子,有些担心“宋大人这是?”

    身后是哀嚎声,眼前是即将升起的太阳。

    宋慈恩叹了口气,却发现立在街头的一个人,见到她,兴奋地摇着手。

    “大人!”

    “还回来做什么?”宋慈恩嘴上说着,眼眶却腾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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