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桑梅英，她正挤在人堆里看舞蹈。
自那日看了及春馆的舞台之后，桑梅英就对这里念念不忘，想着一定要来这里看一眼艺人舞蹈。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正在兴头上，一转头看到崔筠往门口走，舞蹈也顾不上，追着崔筠赶上去。
桑梅英倒是对方旭有印象，那晚撞散了他的画，就是这人，但今日见他白衣束发，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鬼使神差的，她道：“这位，姐姐？”
崔筠忙拦住她：“英姐姐，这是方旭，是这里的琴师。”又对方旭介绍道：“这位是桑家姐姐，我最好的朋友。”
桑梅英听她这样说，上前挤开方旭，抓住她的另一只手：“那日就是他邀请我们到及春馆呢！”
崔筠惊讶看向她，默默道：“我说我怎么一直觉得他眼熟，还真是不打不相识！”
四人坐着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城西一处小院前。
这个院子清河环绕，竹篱蓬门，很是清幽。桑梅英心中好奇，问道：“这是你住的地方？”
“怎么？”方旭问的颇有得色，显然是等着桑梅英夸奖。
桑梅英也看出来了，撇嘴道：“一般一般，不怎么样！”
方旭冷哼一声，不理会她，上前打开门道：“请进。”
院子小而干净，两只母鸡在悠闲散步，黄狗缩在窝里，俨然一派农家乐趣。
“啊！哇！”桑梅英一进屋，就惊叫出声来。
他们进到极大一间屋子。
屋子大倒也常见，奇异的是屋内墙上挂着几张琴，其他地方皆挂满画幅，画幅也不奇怪，名家手书桑梅英也见过不少，奇的是别的。
崔筠也是惊叹出声。
“这画...，这画也太怪异了，蜘蛛，老虎，啊！”桑梅英又惊叫一声，“蛇！”桑梅英觉得背后发冷，“那画有的不像是画的！像真的一样！”
崔筠与桑梅英喃喃的叹道。
“像是刺在什么地方...”桑梅英忽然拉着崔筠道：“筠儿，我们快走吧，这里不详！”被她这样一说，崔筠也觉得此处阴森森的，忙伸手扶住谢浮光。
“哈哈哈！”方旭笑了起来，“桑姑娘如此不经吓呢！”
桑梅英一手抱住崔筠的手臂，一边咬着牙看方旭，惊问道：“你到底什么人！”
“来来来，坐下喝茶，我这就跟你们说！”方旭招呼他们到茶桌旁。
崔筠虽害怕，但她是胆量偏从怕中生，越是害怕，她反而越强迫自己坐下，桑梅英见此，梗着脖子坐在崔筠身边，努力忽略她背后令她毛骨悚然的画。
方旭这才道：“我平日到各家馆里弹琴，偶尔也帮姑娘们作画。”
桑梅英反问道：“你骗人！哪个姑娘需要这样的画？”
方旭笑道：“桑姑娘出身高贵，这你就不知道了，勾栏里的姑娘们不知道多喜欢我的画！”
“为什么？”桑梅英是被吓怕了，口不择言。
崔筠听桑梅英描述，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是作在身上？”
方旭一笑，点点头。“啊！啊！啊！”桑梅英又尖叫起来。
崔筠握住她的手道：“别怕，姐姐，我倒是听说过这事儿！”桑梅英惊道：“你在哪里听说的？”崔筠一笑，看向谢浮光的方向，两人对望一眼。
他们确实听说过，在瓢泉山庄，出自贾轩口中。
贾轩每每喝醉，提到京里的勾栏院，有时候会说起一种作画秘技，这种画是画在人身上的，人体作画，自然不会是山水咏物，而是隐秘邪恶的趣味。
人称刺青。
“你带我们来，不会是...？”桑梅英害怕的问道。
“第一，是你自己要来，我可没有请你；第二，都是别人求着我，却没有我强迫别人的道理；第三，我作画所费不菲，就怕姑娘付不起。”方旭一一对桑梅英讲来。
桑梅英此时心中生气大过害怕，揣着双手道：“哼，就算你求着本姑娘，我还不想理呢！”方旭笑笑，不再与她辩解。
两人斗了一会嘴，谢浮光早将这里看了个遍，在两人不说话的间隙，问方旭道：“所以，你带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
方旭笑笑，从墙上取下一张琴给崔筠道：“自然是与姑娘抚琴。”他这话明显是跟崔筠说的，崔筠接了琴，随手抚弄一曲，两人切磋几轮，剩下桑梅英和谢浮光在旁侧听着。
桑梅英一直盯着方旭道：“这家伙有点神秘，或许他真知道崔渺哥哥的消息？”
谢浮光也不应声，桑梅英自语：“不行，为了筠儿，我得好好查探查探，他不会养什么东西吧！”此时她脑海里冒出无数个可怕的想法，那股好奇心终究是战胜了害怕，她挪开步子，一点点在方旭家里搜寻。
“啊！”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桑梅英就从外面跑回来，只是她的惊叫声没有惊扰到抚琴的二人，她只好拉着谢浮光道：“蛇，他居然养蛇！我带你去看。”
谢浮光本不想去，却被桑梅英拉扯着出去，谢浮光叹着气道：“桑姑娘，那有什么奇怪的，你看他屋里那些画，想必是日日与这些东西为伍的，习惯了就好。”
桑梅英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怎么那么淡定，谢浮光也不管她石化在地上，轻轻点头就又进屋去了。
桑梅英还在方旭屋内翻腾，谢浮光已经回到他们抚琴的室内，远远坐着盯着崔筠的动静，他见崔筠神色专注，面容和缓，显然是乐在其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日日陪着她，但她定是寂寞的，如今才寻到一个知己。
谢浮光正在这里乱想，桑梅英又跑过来扯住他道：“谢浮光，你快跟我来！”谢浮光不得不跟着她走。
“这次又是什么？”谢浮光耐住性子问道。
“你看，文章。”谢浮光皱眉去看，文章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他接过那一沓文稿细看半晌，才发现，这些文稿署名只有两人：崔渺和杨仪。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解。谢浮光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跟上来，悄悄对桑梅英道：“此人一味的接近我们，或许有别的目的，姑娘请把这些归原位，我们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过后再说！”
桑梅英点头，将屋内她翻过的地方复了位，才跟着谢浮光走了。
他们才回了那间屋子，琴声戛然而止，只因这屋子里多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与方旭站在一起，一双桃花眼水波盈盈，眼尾一颗小痣，丰唇雪肤，当的是雪肤花貌。
但她此刻与崔筠相对而立，却是“虎视眈眈”看向崔筠。
桑梅英与谢浮光忙站到崔筠身后。
只听那女子说：“三局两胜，如何？”
崔筠道：“我不同你比。”
那女子冷笑道：“你们这些高门贵族，总是沽名钓誉，自诩技艺高深，不屑于同我等比较，谁知道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桑梅英并不知这女子身份，也不搭理她，反而对方旭道：“这是谁，怎么说话如此嚣张？”
那女子见崔筠并不接招，桑梅英虽是驳斥她，却并不直接对她说话，而是对着方旭说，心中一股火升起，更觉得这些人看不起她。气的背过身去。
方旭见几个女孩子越闹越僵，忙从中协调，轻拍那女子的背道：“这位姑娘是及春馆的琴师，人称芳丛姑娘，她没有坏心，不过...是个琴痴罢了！”
芳丛姑娘！
这个名字桑梅英听过。
早在她偷偷潜去及春馆时，她就听过芳丛的大名。
宴芳丛，幼年被卖入娼家为妓，美姿首，善古琴琵琶，在新京眉河一带颇有名气，但芳丛之所以出名，却是因为一事。
那时云京城破，芳丛被献给洛城反贼许海，后来韩将军打到洛城，芳丛反劝许海归顺，许海被内贼所逼，跳楼自尽，芳丛却被官兵扣押，好在韩将军收了洛城，芳丛这才被释放，经此一役，芳丛名声大振，自愿投在及春馆，靠琵琶古琴为生，许多文人逸士慕名寻她，只为听上一曲。
是以见到宴芳丛，桑梅英是喜大于惊，她看着芳丛一双眉眼睥睨众人，竟也觉得自己方才造次了。于是她在崔筠耳边说了几句，对崔筠说：“筠儿，这可是芳丛姑娘，同她比。”
崔筠还有些犹豫，桑梅英又是蹭她的衣袖，又是拉她的手，崔筠便答应了。
芳丛很是自信，道：“怎么比，你说。”
崔筠道：“我眼疾初愈，别的不会，只会弹两首曲子，切磋不敢说，就当与姑娘相识一场。”她说着就坐在琴凳上。
芳丛脸上却软了神色，问道：“你有眼疾？”
崔筠点点头，芳丛也就坐下来。
琴音已响，崔筠十指拂动，芳丛已经听出，是一曲《梅花三弄》，琴音一起，桑梅英想起窗外的晚梅还开着，她转身看向窗外黄色的腊梅，只见冰雪入骨，凌霜傲雪，桑梅英正想回头看崔筠，忽听一股笛音入琴声，琴笛相和，高妙绝伦。
一曲毕，芳丛放下骨笛，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崔筠问道：“还比吗？”
芳丛一笑：“不比了。”她已听出崔筠琴音里没有要同她比试的意思，又觉得自己见到同行就要比试，实在世俗。
崔筠也一笑道：“我师从张小五，芳丛姑娘呢？”
芳丛道：“我年幼被妈妈送到琴台先生处习琴，后来虽然又有师傅，但都不及琴台先生。”
“琴台？”
芳丛点头。崔筠道：“那我们师同源。”崔筠又坐下，弹了一曲琴台先生教的《虫草子》，这首曲子简单易学，琴台教习时常常让大家练习。
那时张小五病弱，琴台一边照顾张小五，一边教习众徒练琴，崔筠最熟悉的就是这段。
芳丛听得双眼含泪，问道：“师傅何在？”
芳丛认识琴台时只有六岁大小，被妓馆送去琴馆学琴，每次她被欺凌折磨，都是琴台一边教琴曲一边安慰她，她至今还记得琴台是那么个温润有方的年轻男子，一直念念不忘再见他一面。
崔筠道：“师傅他已经去了。”
芳丛仿佛不敢置信，泪水汹涌而出，转过身去。
崔筠便将张小五与琴台事简单说了，芳丛听的震惊，她自然听过三年前张小五被凌迟之事，却不知道琴台也在那时候去了。
说起旧事，众人心里都是哀戚。
谢浮光转头去看方旭，见他提笔，神态自若的画着什么，桑梅英似乎也看到了，凑到方旭身边去，方旭却猛的收了纸，见崔筠与芳丛二人收了话头，对芳丛道：“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何事？”
芳丛这才收拾起情绪，对方旭道：“秦相寿宴，梅若姐姐让我带蓝蓝她们去，想请先生同往。”
方旭还没说话，桑梅英道：“筠儿我正想同你说呢，我也收到了秦姝的帖子，我们一起去吧？”
所有人都看向崔筠，只有谢浮光低着头，一只手藏在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