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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二)

    阳光从背后映照温丽湘娇小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将蒋霜疑整个上半身覆盖住。

    因她挣扎,两个还算强健的庄稼汉像是对待牲口那样,用膝盖紧紧抵住她的脊背,拼命往下按压,嘴里还有骂声。

    仿佛要将她的脊骨压断。

    她动作一分都万分艰难。

    她强忍着剧痛抬起脑袋,一袭灰色长衫入眼,再往上看,目光定在那副十分纯善的面容上。

    长得如此清秀的男人并不多见,何况眼前这人无论从长相,还是身量,都还不能称为一个男人。

    蒋霜疑露出大半下眼白,目光又停留在温丽湘纤细白皙的脖子。

    她一只手也能将其紧紧握住。

    温丽湘整个人背靠阳光而站,她身上覆着更为浓重的暗影,模模糊糊,蒋霜疑瞧不太清她脸上的神色。

    蒋霜疑的视线只好在她的脖子处梭巡。

    影子的颜色更深,蒋霜疑瞧着自己眼前若有似无的光线慢慢被吞噬,她这才发觉温丽湘慢慢蹲下来,与她视线相对。

    眉头微蹙,眸子似有愠色,不过这种情绪又很快隐去。

    脊背上的压迫仍然在暗自施力,膝盖骨磨得她的皮肤生疼。

    她完全支撑不住了,那点微弱的反抗不足以让她从地上站起来,划过岁月痕迹的面庞只好丝毫无缝的贴在近地面,嗅着从泥地里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

    她率先避开温丽湘的视线,略显灰败的眼眸看着前方,眼神有些涣散。

    就这样吧,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何况她的小婉也早就死了。

    蒋霜疑虚着眼睛,并不因为温丽湘刚才那句能让她不用沉塘的话,心怀希望。

    林间隐有些浮光,光束里尘埃浮动,温丽湘的指尖仿佛沾染了这种染上光芒的小粒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到蒋霜疑身上。

    她将手搭在蒋霜疑的肩膀处,安抚性拍了拍,语气是刻意压住的低沉,声音却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

    “陆夫人,你放心,我遵照大人的吩咐来此处查案,便会将事情真相彻彻底底查出来,给夫人一个交代,也给大家一个公道。但事情真相还未查出来,任何一个人都无权让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温丽湘的眼眸微微眯了眯,扫视面前一群人,目光在王传兴以及陆氏两兄弟身上停留片刻。

    这最后一句话,她带了几分强硬口吻。

    农人面面相觑,各个都有些站不住脚,踩得脚下的枯叶又是一阵簌簌作响。

    这头的裴肃朗来撩撩衣摆,落在肩头的松针不可查地掉落在地。

    他眉头略微皱起,看向温丽湘眼里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将她单薄瘦弱的身影从上往下打量个遍。

    隐在长衫袖口里的手指捻了捻。

    温丽湘并不站在阳光里,却颇有几分不凡气度,他回味温丽湘那几句话里的意思。

    无权。

    这应该是最没用的字眼,但凡这天下有些权势的人,哪会在乎这么一两句无权,一个地位比他低贱的人的生命,简直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裴肃朗眼神仿佛带了钩子,直直定在温丽湘身上。

    他倒要看看温丽湘究竟是如何解决问题的。

    ·

    蒋霜疑被捆在背后的手有些发麻,不受控制动了动,连着肩膀也快速颤了颤。

    温丽湘瞥见蒋寒霜疑小幅度的发抖,眉头微微蹙起,搭在蒋霜疑肩膀的手移到她的手臂,略微使力,再将视线投到两个庄稼汉身上。

    她刚才说的话显然不具备任何威慑力。

    温丽湘仰着脖子去看左边稍矮一点的汉子,眼里添了些不容抗拒。

    就在这时,她想起裴肃朗在面对此种情况下的样子,好比他随时给人的感觉。

    不容接近,不容抗拒。

    温丽湘再扬扬脖子,偏圆的眼睛愣是散发出零星寒意,将她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锋利。

    她的语气绝不容任何人反驳,“将脚拿开!”

    两个汉子虽还保持这种姿势,可因着温丽湘的语气,后背已冒出一层冷汗,摁住蒋霜疑背部的大腿颤了颤,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听从这虽然是个朝廷官,却不过是外乡人的言论。

    两人不得不转头去看王传兴。

    在岁同乡中,还属王传兴的权力最大。

    他们都得遵照他的指示。

    王传兴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初答应帮助陆兴为想尽一切办法夺得陆兴得的田产,是为能从陆兴为手里多拿一些土地。

    如今这世道,像他这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村谋个没名没分的官职,也比不得手里握得许多土地的地主。

    只是惩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偏还有人如此大动干戈!

    王传兴越想越气愤,眼里闪过冷色,看向温丽湘的视线里多了几分莫名憎恶。

    他脸上白花花的肉腻尽显憨态,将这种近乎恶毒的神情藏着,在温丽湘的目光也看向他时,肥厚的嘴唇微微勾起来,眯起来的眼睛藏在□□里瞧不见。

    他也朝温丽湘笑笑。

    如此,他又挪移庞大身躯,走到温丽湘面前,微微俯身,拱手,“大人,这蒋霜疑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受到惩罚,实在是她不守妇道,其一一女嫁了两个丈夫”

    王传兴边说边瞧着温丽湘的脸色,斟酌后语。

    在奉微朝廷,若要做官,除去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必然就是参加科举。

    无论是哪种路子,世人皆推崇儒家经义那一套理论,再看眼前这人的穿着打扮。

    王传兴视线在温丽湘上好的衣料上梭巡,嘴角略微瞥了下去,将温丽湘是如何谋得官职的路子猜了个透。

    无非是哪家富贵公子哥买个官职来过过瘾,做什么都是当不得真的。

    想到此处,王传兴稍微松了一口气,又继续道:“自古以来,我们老祖宗便立下规矩了,女子的清白那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蒋霜疑这个女人的上一任丈夫死了,按照我们这的规矩,她本来该为丈夫守身的,但是法理之外还是有人情的,她嫁给陆兴得了,我们也还能接受,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人人都活得艰难。但就是这么赶巧,蒋霜疑嫁给陆兴得,陆兴得又死了,现在倒好,她还把她前夫的女子埋到我们岁山里,这种三心二意的女人简直是我们岁同乡耻辱。大人,我们也只是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办事!”

    王传兴一口气说完,看看温丽湘讪笑一下,又保持埋着身子的姿势,揩掉额头上的汗。

    如此闷热的天气,他这样的体型在室外呆上一阵子,实在受不住。

    全身都在往上冒着热气。

    他撇向蒋霜疑的眼里又多了几分狠色,暗自朝他旁边的汉子使眼色,意思便是赶紧将蒋霜疑这女人搬开。

    温丽湘的脸隐在阴影里,微弱的光线打到她的眼睫上,她的睫毛细密又略微带着弧度,像是一把精致小巧的小扇子。

    她动动眼皮,睫毛轻轻颤动,在眼睑下投下一小块阴影。

    “住手!”她制止两个汉子的动作,站起身与王传兴平视,甚至因为起身的动作太过迅猛,眼前一阵发黑。

    她强撑使自己站得更为挺直,弦月似的眼睛本该拥有最柔和的弧度,却因她眼中突然迸出冷气,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短短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变了。

    王传兴因为这陡然的变化缩缩脖子。

    温丽湘打量王传兴大腹便便的样子,冷声哼笑:“乡啬夫此言差矣,我朝如陆夫人境遇相同的女子不在少数,且朝廷有明言规定,若是遇到丈夫死亡,女子不必守活寡。陆夫人再择良人也没什么过错,因此,此条罪名并不成立。再则,你怎知道这墓里埋的是陆夫人前夫之女?冒然掘坟已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温丽湘面容严肃,眼里的冷意更甚,她还想说自古男人三妻四妾成群,女人便只能一心伺夫,这种道理又是凭什么。

    这些都只是她今生读书闲暇之余的思考,她动动唇,终是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王传兴身后的农人此刻再也捺不住了,看向温丽湘的眼神有不解,疑惑。

    他们从未听过温丽湘口中所说的道理,就像温丽湘本身也是个外来人。

    “她怎么这么说?一女嫁了二夫本来就该死啊!”

    “我看她脑壳有病!”

    “你还是小声点,她是当官的……”

    人群传来阵阵嘈杂声,温丽湘听得见其中只言片语。

    桎梏蒋霜疑的两个汉子已悄悄移开,退到王传兴背后去,刻意将身子缩起来。

    温丽湘抿唇,弯下身子将蒋霜疑扶起来,王传兴颇有眼力见地扶住蒋霜疑另一边。

    蒋霜疑好容易站起来,王传兴又叫人解开捆住蒋霜疑的麻绳,她的手腕被勒得通红,身子踉跄,往后退了两步。

    温丽湘站在蒋霜疑前面,农人不满的声音越发大了,大多还是蒋霜疑实在该死云云。

    蒋霜疑站在她身后,不发一言。

    温丽湘心知任由农人发出此般言论,蒋霜疑大概率还是要逃不掉沉塘的命运,届时她也招架不住。

    她顿顿,略显沉厚的声音在林间越放越大,“既然你们觉得陆夫人有罪,那亲手杀掉自己的女儿又当算作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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