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朗颔首，微微抿抿唇，他身宽腿长，要上马车也无需搬来矮凳，也不如天生就生在世家贵族小姐公子般有许多讲究。青川在旁轻轻一扶，便尤为轻松上了马车。

    裴肃朗看着弱不禁风，却还是有些劲力，温丽湘在一旁犯了难，她也要像裴肃朗那般跨上去？不说别的，光是身高便限制了，马车约莫有她半个身子高，直直跨过腰了……

    温丽湘蹙蹙眉，自然不会让青川扶她一把，青川并不待见她。青川手脚轻快跳上马车车舆，抱着胸，偏过头看她，冷声道：“快点，你怎磨磨唧唧，耽误大人行程，可是你担待得起的？”

    温丽湘呼出一口气，想不通裴肃朗为何要将青川留在身旁。她看看约莫有她高的马车舆板，预备双手撑着跳上去，她似乎都能想到这样跳上去该有多滑稽，绝对不符合她贵女的身份，可如今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了。

    温丽湘蓄好力，预备纵身一跃，不曾想裴肃朗弯腰正要掀开马车车帘动作一顿，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转了方向，朝向温丽湘这旁。

    温丽湘从觉得一个男人的手竟也会这般好看，她愣了愣。

    裴肃朗侧脸对她道：“手给我。”

    温丽湘好似被什么东西砸中，脑袋晕晕乎乎，她不知如何思考，就这样听话将手递给他，裴肃朗大手一握，她便接着他的力道跃上马车，周身卷起初秋的带着凉意的风。

    身体一下不受控制猛撞入对方怀中，裴肃朗圈住她稳了稳。温丽湘鼻间绕进一股子凌冽的香，除了她惯常闻到的青竹香，好似还混杂了其他什么东西。

    温丽湘稳稳心跳，似乎听见了上方一声轻巧的叹息，接着，她被人半抱着身子进去马车里间。

    马车车角挂上的红色穗子轻轻晃动。

    青川甩了一道鞭子，大呵一声，“驾!”

    矫健的马儿疾驰，穿梭在还没人的街道上，马蹄踏踏作响，徒留一地灰尘。

    车间摇摇晃晃，温丽湘身子晃动，有些坐不稳，不过她抓住车窗，保持端正坐好的姿势，绝不给触碰到裴肃朗一点。青川选得这辆马车空间并不大，应是没料到她也会一同跟随。裴肃坐在她身侧，虽说是闭着眼睛，却还是很稳当。

    难得这么安静，风掀起的帷幕让温丽湘瞧见一点外边的天有些亮了，道路两侧清一色绿色植被略过，想来他们已经出了城，不出意外再有一二个时辰便能赶到岁同乡。

    这速度也忒快了些。

    温丽湘眉心微蹙，瞧着裴肃朗闭目不语的样子。裴肃朗是很淡漠疏离的长相，闭上眼睛不经让人觉得温和很多。温丽湘不由被吸引去目光我，帷幕外面泄进来的曦光一一落在裴肃朗脸上，他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就连嘴唇也笼罩一股子阴翳，许是昨夜没睡好，或者根本没睡。

    哒哒的马蹄声穿过耳膜，温丽湘知道裴肃朗并未真正睡着，而是在闭目眼神。她想起罗春花的话，犹豫一番道：“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突然要去岁同乡？”

    裴肃朗缓慢睁开眼睛，略侧头看看她，好一会，温丽湘颇有些不自在，心里不禁责备自己多管闲事。裴肃朗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裴肃朗也没什么义务与她说。

    裴肃朗盯着那张有些懊恼的脸，眼眸闪了闪，道：“昨日早朝，圣上借以国库空虚，驳了要兴修水利的圣旨。本官便是因为这事向圣上据理力争…结果可想而知…老师曾说得对，本官得罪的人太多了，朝堂上人人对此次撤掉兴修水利的工程大为赞同……”

    原是政事颇为不顺，温丽湘听着裴肃朗的话，竟然听出点疲累的意思。温丽湘道：“圣上金口玉言，又岂是说变就变的。”

    裴肃朗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这工程从来便没定下来过，你可知何彷在是中书侍郎？圣上圣旨便是经由他们审核，迟迟不曾推行，本官便能想到其中猫腻。不过本官以为既然圣上忍认同，便去做好了。圣上开设制举，其中态度可想而知。不想何彷那厮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以国库亏空为由，说朝天湖即将完工，等其修筑完成，求来一场雨岂不是小事一桩，身上当为民生社稷着想，这兴修水利也是动辄整个国家上下的事，望圣上慎重考虑。”

    温丽湘听着，捕捉到其中重要信息，朝天湖。朝天湖筑湖之地便在宛县，听阿娘提过，修了五六年却还是没绣好，那倒是经常有人闹暴动。

    不对，那处占地面积并不大，再如何，也花费不到如此多时间……温丽湘微睁大眼睛，“大人这意思便是…怀疑那何彷从中谋取暴利。”温丽湘想也没想将之说出来。

    却见裴肃朗眼光寒意闪过，瞧着温丽湘，面上似笑非笑，他手指放在腿上慢慢点了两下，"你不知道？本官记得你是江陵温氏。"

    温丽湘心一下提跳起来，埋下头，默不作点点头。

    裴肃朗继续道：“既是出自江陵温氏，你母亲便是出自何家，如此一说……”

    温丽湘头上冷汗涔涔，砰地一声，突然倒在地，“大人明鉴，我温家向来安分守己，便是拥有万亩田产，也不曾压榨百姓。”温丽湘磕头，“还望大人明鉴！”

    原来这案子起始便在这朝天湖这，这时，裴肃朗便怀疑上她家贪污了，比温丽湘想的时间要早，不过她知道这水利一定是会修的，否则她温家也不会背上贪污的罪名…今年乃奉微十八年，离家族满门抄斩还剩下两年。如若这线索是在朝天胡，而这朝天湖又是何彷提出来的。

    温丽湘如此一想，浑身被汗水打湿了，那是否能够猜测这事便是阿娘母族挑起的？

    可阿娘与母族早已断了联系，实在太过荒唐！

    额上的汗水顺着眉眼流到眼眶，激得她眼睛发红。

    裴肃朗坐在上首观看跪得颤颤巍巍的人，眼神敛了敛。

    耳畔是外头风拂过的声音，以及林间鸟儿鸣叫的叽喳声，温丽湘觉得这风有些渗骨头，浑身又抖了抖。却听上首的男人冷声嗤笑，一只大手伸过来掐住她的下颌，她不得不望进裴肃朗眼里。那里面沉寂的黑被什么东西翻搅，横生出若隐若现的戾气，他道：“你可知何谓压榨？你温家拥有上万亩的田产，便是对百姓最大的不公平！”

    温丽湘被裴肃朗这话砸得发懵，可她从出生起阿爹阿娘便拥有了这么多土地，那也是阿爹祖上世世辈辈挣来的…也有错吗？

    温丽湘想不通这个问题。裴肃朗好像意识到自己失态，眼里很快恢复寂静，松开她下巴，一脸冷漠偏向窗外，他们应是到了一个小镇子，人不少，却是没什么人气，众人都是步履匆匆来，又面无表情去，路两边有许多衣衫褴褛，摆着破碗行乞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不过没人为他们驻足。

    温丽湘顺着裴肃朗的目光看去，还沉浸在方才裴肃朗莫名的怒气中，依旧保持跪地姿势。

    青川适时停下车，冲里头道：“大人，可要休息？此处距离岁同乡还有一二十里路，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 ”青川看看天，太阳刚从天际升起来，“这天还早。”

    裴肃朗这才分给温丽湘一个眼神，“起来，随本官出去。”

    温丽湘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肃朗落坐到一个简易搭建的茶篷，店家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精瘦汉子，肩膀上搭着一条帕子，眼尖看见裴肃朗一行人衣着不凡，忙小跑着过来，擦擦桌子板凳，利索得很。

    “大人，喝茶还是喝酒？”不怪店家如此殷勤，要到长安，他们这地是必经之地。来来往往也有不少有来头的人物在这处歇脚，见裴肃朗气宇轩昂，周身气度更是不凡，此般叫，定不会出错。

    裴肃朗自然坐在木凳上，觑向路边蹲坐成一排的乞丐，这太阳出来便有些热了，这群乞丐也是不知道热似的，坐在地上，仰头看向来来往往的人群。

    裴肃朗皱皱眉，道：“来三碗凉茶。另外这外边的乞丐又是从哪里来的？”

    店家点头哈腰，接过青川递过来的碎银，青川道：“不用找了。”

    店家笑得嘴都合不上，咬了咬，又是好一番恭维裴肃朗，见裴肃朗神色不明，便也看向外边那些乞丐，脸上的笑也就没了，“这些乞丐都是从江陵那一带过来的。”

    此言也引起温丽湘注意，“江陵？小哥你可是将人认错了，江陵可是我朝最为富硕之地，怎会如此？”

    店家叹一口气，“说是这样说，可要说真富，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该吃不上饭还是吃不上饭，害！我听那几个小娃口音估摸着就是从江陵那一带过来的，错不了！那些小娃实在太可怜了，我左右也只能给他们拿口茶喝，多的便没有了……”

    温丽湘被店家这噎了一下，店家如此说好像也没什么错处，温丽湘捏捏袖口，心底没由来生出一点羞愧。

    诚如裴肃朗说的那般，那样对百姓并不公平。

    路边有个小娃突然跑过来，直接扑到温丽湘面前，小孩浑身灰扑扑，脸上也很脏。温丽湘看不出她是个小女孩还是小男孩。小孩声音翁瓮声瓮气，“姐姐，你有吃的吗？我饿。”这声音听着像女孩，女孩脏乎乎的小手摸到温丽湘衣服，蹭下一大片黑色污渍，温丽湘也不恼，她从背上的布袋子里拿出几个煮熟的马铃薯递给女孩，“吃吧。”

    小女孩眼睛亮莹莹的，温丽湘摸摸小女孩头，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

    这是温丽湘的一个习惯，自从从江陵来到长安参加制举这一路，也遇见不少流民乞丐，身上随时便多备了些食物。

    小女孩几乎是猛塞入口里，温丽湘将手里凉茶递给她，“慢点吃，噎着可要出大事。”小女孩点点头，囫囵道：“姐姐，我还想要。”说着盯着温丽湘腰间鼓鼓囊囊的布包。

    温丽湘将包取下来，递给小姑娘，“拿去吧，分给你的小伙伴们吃。”

    小女孩兴高采烈穿过泥巴路，却猛然被人提起来，后边的男子也是个乞丐，他一把抢了布袋子，将小女孩摔到地上，青川还未来得及出手，乞丐便跑远了，地上滚了几个煮好的马铃薯，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泥巴。

    青川眼疾手快将小女孩抱过来，“大人。”他看看裴肃朗，摇摇头。

    裴肃朗脸色一沉，“找个地方好好将她埋了。”

    温丽湘从没见到这样骇人的一幕，小女孩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转瞬间却成了一具尸体。小女孩额头满是血迹。其他乞丐则是爬到泥巴路中央，抠那陷进泥巴里的，被踩扁的马铃薯。

    “大人不惩罚方才那个人？”温丽湘看着这一幕，眼睛有些刺痛。

    裴肃朗也看着那群小乞丐，面上有些灰白，“罚是罚不完的…除非改了这个世道。”他说着，转过头看向温丽湘，顿顿，道：“如果是你，你会觉得兴修水利是好事还是坏事？”

    温丽湘被这句话压得沉甸甸的，她好像不能再那般轻易说出除了兴修水利这个法子之外其他的路径，那不过是让百姓在地狱里煎熬罢了。

    她看看身上黑色印记，继而与裴肃朗对视，“大人说的对，唯有兴修水利才能缓解天下旱情，还百姓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