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朗端起茶碗的手微微一顿，漆黑的眼眸看向温丽湘，人还是那么一个人，裴肃朗却觉得那些地方有些不一样了，他喝一口茶，这才不急不缓道：“你能如此想甚好。”

    温丽湘没说话，却莫名松了一口气。青川去埋那小女孩还未曾回来，等青川回来，他们便要再动身了。温丽湘放在身前的手攥了攥，抬头去看裴肃朗，端看这人侧脸，两人之间也无甚话说。温丽湘有些受不了如此沉默的气氛，主动开口问道：“大人，那我们去岁同乡是为何？”

    裴肃朗侧头看她，默了半响，道：“几月前，本官让那王二当岁同乡乡啬夫，其下所有土地都依照各家各户人头颁发土地。这陆家一家死了，分到乡民头上的土地自是多了许多。加之本官拿给王二的马铃薯种子，如此便是看看那边情况。”

    裴肃朗一边不疾不徐道明缘由，一边端碗喝茶，说话的功夫，这茶水便到了底。温丽湘注意到他有些薄红的脸，再看他额头上微微薄汗，想是他也热得难耐。

    外头太阳完全显现出来，阳光普照大地，让人不禁怀疑这地下是否被烈火炙烤。

    裴肃朗擦擦额头上的汗，道：“这天实在热得有些不正常。”

    温丽湘也有些热，她身子性寒，本就耐热，不过这天连她也有些受不了，她点点头，思索裴肃朗那话里的深意。

    却见几个汉子坐在温丽湘旁边那摆好的凳子上，其中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道：“店家，送三碗茶来！”汉子袒胸露乳，上身穿的衣服系在腰间，旁边倒放一把人高锄头，想是刚从地里出来。

    店家应了两声，麻利端来四碗茶。

    那汉子单脚踏在木凳上，一面甩着衣服扇风，一口气喝掉碗里的茶，长长叹气，“妈的，这天人都要热化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子往年干活，连上一天都是不带累的！”

    旁的一矮小点的男人苦着一张脸，抹一把脸上的汗，也道：“谁说不再，干庄稼这么些年，今年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见。往年入秋哪会这么热！年年都不带下雨的，田里的土啊，都硬成了石块，挖都挖不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个驼背的老汉，老汉浑身皮肤黝黑，扎上去的头发灰白，眼窝深陷，仍见几分精明，他唇上蓄了不短不长的白须，道：“好奈人还活着，还能种地。今年你们有没觉得人比往年死了许多！”

    “谁他妈的在乎死了多少人，老子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呢！”身强汉子大声道，也不知这话究竟哪里惹到他，双眼瞪得溜圆，气粗脖子红的，梗着脖子喊骂，“那些个地主真他妈的该死，人都活不下去了，还要压榨老子！要是老子有钱，老子必要买上成百上千的地！”

    温丽湘手臂一抖，这汉子骂的不就是自己，她温家在江陵虽有些名望，说到底还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地主，遭人嫉恨也在所难免。

    矮个跟着应和，驼背老者摸摸自己胡须也道：“张胖子，话也不该这样说。那谁，前不久这皇帝二子梁王才从边关回来带了那什么。”

    矮个道：“马铃薯种子。”

    驼背老者道：“对，就是那种子，还别说我还真种出来了，就是看着有些小。”他比划两下，双手圈成一个圈，“这么大，我家那口子摘来煮了，别说还挺好吃，还管饱！”说着，驼背老者咂咂嘴，似乎有所回味。

    矮个子眼睛也亮起来，道：“对！不说其他，这种出来的果实还挺多，反正是够我一家人吃了。梁王殿下真真是大好人！ ”

    强壮汉子又叫店家续上一杯茶，一下喝大半碗，道：“可那劳什子尚书令大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非要兴修水利的！我听旁人提起的。这人脑子大约是有病，老子们吃都吃不饱了，哪来的力气给朝廷当大苦力，说的好听是为造福我们百姓，说到底不过还是为了自己一己私欲！老子最见不惯这些装模作样的狗官！”

    “诶，你可小声一点，可别说了，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呢！”驼背老者觑觑四周，拍了一把张胖子。

    张胖子这才收了口。

    他们还能讨论一点有关朝堂上的正事，全因这镇子离长安不远，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会在此处歇脚。

    温丽湘这下真真切切体会到何谓祸从口出，她觑向裴肃朗，悄悄看看他的脸，以为他会生气，毕竟做到裴肃朗这个官位，任人骂上一句狗官，还是当面骂，心里都会不舒坦。且这兴修水利的事也是为百姓实打实考虑的好事了，若是这天灾继续下去，以后的情况只会更糟。

    那时便真是无力回天了。

    不过她终究低估了裴肃朗的度量，裴肃朗面色如常，并未有何反应。温丽湘心想这裴肃朗倒真是个能忍的……

    待到青川回来，温丽湘一行人也该继续赶路了，因着驾速度颇快，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岁同乡。青川找了地方安置马车。温丽湘两人先走一步，没走多久，前边路头传来一阵嘿嘿声，以及几个妇人的叫骂声。

    “我让你偷！让你偷！”

    “还不滚远点！”

    这处路两边便是开垦的地，因着干旱，能种粮的地是越来越少了，开发的地也越发多了。

    温丽湘还未走近，妇人堆里爬着窜出来一个妇人，妇人浑身破破烂烂，头发凌乱，烂衣服里裹着几个马铃薯滚了出来。落到温丽湘脚边，妇人动作极快捡起马铃薯，爬到温丽湘脚边时突然停住，仰头望望。

    温丽湘与妇人对视，只这一眼，温丽湘双眸微睁，这不是王乐也的娘麦娟！

    麦娟与从前的养尊处优大相径庭，瘦了很多，也黑了许多，她眼睛四处飘移，诡异对视好一会后，麦娟竟嘿嘿朝她笑，举起一个马铃薯，问她：“你吃不吃？”也不等温丽湘答复，便又自己啃着吃，那马铃薯是生的，也未曾洗过，上面还沾着泥巴，咬出的汁水四处飞溅。

    温丽湘愣怔。

    麦娟视线又转到裴肃朗身上，只那么一下，麦娟手里啃了一口的马铃薯咕噜噜滚到地上，“儿子!”麦娟抱住裴肃朗双脚，抖着身子哭，“儿子，儿子，你去哪了啊，怎么不来看娘啊！呜呜呜……儿子哟……”

    裴肃朗眉头微皱，往后退了一步。

    麦娟不依不挠。

    青川这时适时赶到，三步作两步拉起麦娟，呵斥，“哪里来的疯婆子！”

    青川动作如此粗暴，裴肃朗也未曾反驳，而是自顾自往前走去。

    温丽湘多少知道青川所为大概便是裴肃朗的意思，看来裴肃朗本人也不喜麦娟这番举动。

    麦娟被扯到地上，温丽湘将她好好扶起来，麦娟却哭得身体抽搐，对着裴肃朗背影喊道：“儿子！儿子！你不要娘亲了吗？！”

    温丽湘看麦娟这般疯模疯样子，叹了口气。

    此方不过晌午，日头还胜，却见地里头还没人要回去，裴肃朗看着地里辛勤耕作百姓，隐约传出说笑谈话声。

    阳光落到裴肃朗眼里，瞧着有些暖意。

    温丽湘瞧了好久，就是移不开眼睛。

    青川则是跟在他们后头，怀里抱着一把剑。

    走过一条田埂，便看见了王二也在地里劳作，挽起裤腿，将什么东西放到挖好的土坑里，旁边有只半大的白色小狗再在她身边绕来绕去。

    温丽湘一行人走近，王二看到人，脸色略有些不正常，随即奔到裴肃朗面前，跪下磕头，“大人，你怎的亲自过来了？"

    "本官来看看。"裴肃朗负手，看看一望无际田地里枯黄的叶子，当初给王二的种子到底是没给错，他声色稍缓，道：“你且起来，这土地可是按照本官向你吩咐那般，不分地主，只按人头分土。”

    温丽湘突然反应过来，原是这样，裴肃朗那改革田制的想法终是落到实处——不分地主，只按照每家户数给予土地，这样便能最大限度抑制土地兼并。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王二终是没站起来，他埋着头，顿顿道：“大人盛明，送下官马铃薯种子，这几日正是丰收，虽说还是避免不了种子枯死，不过收成却是有的，岁同乡乡民也不至于向以往那样挨饿。每家不用再将粮食交给所谓地主，可自给自足。”

    王二默了半晌。

    裴肃朗看出他不自然，道：“还有何顾虑，尽管说便是，发生什么事，本官自会替你担责。”

    王二似乎颤一下身子，犹豫的一会，他道：“就是这土地归为公所有，乡民种植的积极性便不如以往高了，若是够了，他们便不会再多种。”

    裴肃朗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这其中利弊，如今正逢天灾之年，百姓只顾眼前。需得多备粮食，防患于未然。

    王二便将那几张田契纸从怀里拿出来，举过头顶，“大人，这地契还是大人拿着好。下官暂时还没有能力分配这土地。”

    这土地归根到底是国家的，王二这担个乡啬夫的名头便是公平替乡民分配土地，不过这其中也有许多曲折，许多乡民便是为了自己能够多得一分地，吵得不可开交。王二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应对，除此之外，他也不敢要这几张田契纸。

    裴肃朗微抿唇，并未为难王二，收了王二递过来的田契纸，道：“王二，这乡啬夫还是由你继续担任，旁的什么便以后在说吧，只要你带领乡民种粮即可。”

    王二点点头，“多谢大人。”这才从地上起来。

    田间地间那处无处闭荫，太阳炙烤在人身上，皮肤火辣辣的疼。

    温丽湘抹抹额头上的汗，虚虚眼睛看裴肃朗，他好像有些失落……

    裴肃朗并不在此处久留，天刚黑下来便赶回了长安。

    不过白青那冷凄的住处来了个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