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逼仄的马车内,魏宁喉间被人用匕首抵着。
锋利的刃尖压迫,她忍着刺痛,拧眉想。
事情怎得发展到如此?
今日一早,魏宁便出门赴鸿胪寺主簿汪夫人约。
未曾想一个转头,身后便覆上一人。
一抹闪着寒光逼近,凉意刺骨的匕首,架到魏宁脖颈,她顿时僵住,一动不动。
凛凛白刃携着的冰冷寒气,甫一挨到她,便冰地她一个激灵。
身后人身形高大,俯身下来浓重的阴影,身上新鲜的水气和袖口的冷檀香,笼了魏宁全身。
魏宁只觉得,这人乍然出现,马车像是凭空开了顶,冷气寒气一下子驱散了暖气.
她抽了抽鼻子,身子反射性瑟缩。
然而身后人误以为她要反抗,魏宁颈间的力道更具有压迫性。
她听到一道平淡毫无特色,偏生带着些冷质的男声,居高临下道:“安分些。”
声音想是属于身后人。
魏宁扯了扯唇角要呼救。
下一瞬。
一只大手捂了来,干净的素白帕子,严严实实将她声音堵住。
男人声音比之前更加冷肃:“安分些,不要你性命。”
魏宁暗中止不住撇嘴,面上异常乖巧点头。
余光中男人身材高挑颀长,一身暗纹黑衣,袖口利落束起,腕骨护腕下探出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握着匕首压在魏宁下颚。
另一只手死死捂住魏宁嘴巴。
后收的力道,使得魏宁不得不后倾。
男人问道:“我问你一句话,老老实实答了,我便放了你。”末了低声补上一句:“不伤你性命。”
魏宁讪笑。
“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
凭白被污蔑的魏宁一脸迷茫:什么东西?
她拿了什么东西?她怎么不知道?
魏宁不答,男人从她肩头俯靠,凑到魏宁耳边道:“那是你不该拿的东西,交给我,便饶你不死。”
“想好了再说。”
魏宁嫌他靠得太近,忍不住偏头避开,不期然她却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格外熟悉的眼睛。
眼尾平直,深邃清浅,眼眸泅着寒潭冷水,像极了她那亡夫的眼睛上。
魏宁心中一凸
心中骂了魏峥一万句。
她认出了身后威胁她的人,魏峥,锦衣卫指挥使,上京只有他一人,拥有如此一双眼睛。
魏宁有些坐立不安,马车后面隔板,却无端一声轻响。
响声轻微极了,若是不注意轻易便忽略去了。
她曾有一件棉质的披肩,布料柔软,不留意被木刺刮到,发出同样不明显的撕裂声。
魏宁一瞬间汗毛倒竖,心底泛起惊涛骇浪。
她清楚意识到:马车上,除却她和魏峥,还有一人。
潜伏在马车后面的夹层后,毒蛇一般,伺机而动。她甚至不知道,马车上何时多出一人,更不知道这人怎样进到马车,暗地窥伺她的一举一动。
魏宁勉强稳住心神,便听道魏峥用着平板的声线道:“考虑好了吗?”
魏宁面色复杂,点了点头。
异常配合从腰间摸出个荷包,里间装的是昨日她剩下的花籽,她手指悬在半空,在魏峥伸手时接过时,飞快用指尖在他手心写道:
“大人。”
魏峥无动于衷,冷嗤一声,将荷包往旁边一掷,声音冷飕飕道:“再想,账册。”
想什么?什么账册?
“什么账册?繁花阁的账册,在东家那里。”
魏宁一头雾水,面上端着假笑,手缩到袖子里,指尖不停蹭擦,势必擦掉魏峥的气息。
臭男人,好嫌弃。
“聒噪!”
魏峥不耐烦了,坚实有力的手臂绷紧,横在魏宁脖颈的匕首嚯嚯向她,便要杀人灭口。魏宁悚然一惊,抄起袖中培花的细土,迅速向后撒去。
魏峥动了杀心!
趁魏峥掩面瞬间,魏宁绷紧神经,向外逃去。
一瞬间,动的不止魏宁。
暗处潜藏的人也动了,抓着一把匕首向魏峥刺去。
马车空间太小,魏宁瞳孔震颤,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眼前一花。她狠心咬牙,门帘卷起,身子迎上魏峥一脚,被踹了出去。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围了一圈肃杀凛冽的锦衣卫。以马车为中心空出了偌大的一圈,隔了数十丈,外圈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得救了。
她赌大庭广众,魏峥不敢杀她!
自车架上狠狠摔到一旁。
摔得她头晕眼花,四肢钝痛。
她勉力撑着地面,抬眼看去。
只见马车在她眼前四分五裂,木头残渣劈头盖脸扑了她一脸。
打斗的两人。
其中一人正是魏峥。
魏峥一脚踹飞魏宁,借力转身,避开歹人袭来的匕首,一脚将人踹倒在地,腰间长刀出鞘,直取歹人性命。
浑身带煞、面无表情的锦衣卫一拥而上,将掼倒在地的歹人捉拿。
魏峥甩了甩手,慢条斯理抽出素白帕子,神色微妙,一点点擦拭手心。
正是被魏宁触碰之处,魏宁眼睁睁瞧着,格外不爽。
魏峥微侧着脸,魏宁看到他宽阔笔直脊梁,挺翘鼻梁,微薄清淡唇色,还有锋利平直的眼尾。
他扯掉身上暗纹黑衣,露出锦衣卫独有的官袍,繁复压抑的暗红一泻而下。
所有的一切,透出肃杀冷漠,让人心生惧意。
锦衣卫指挥使,魏峥,天子鹰犬,为人阴狠。
是她此行目的之一。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魏峥。
上一次,是她自临安迢迢入京,也是遥遥有人喊着官兵清道,百姓避让。
她被粗鲁的推搡至路边,遥遥审视他。
魏峥一身红色飞鱼服,眉眼冷厉,暗纹锦衣自黑色刺绣大氅中倾泻而下,像一团上好的墨锭裹挟沉淀年久的血迹,就这样笼着肃杀的寒意奔驰而来。
年关的寒风掠过衣角,像是凝着冰雪寒霜。
正如此刻。
魏宁缓了片刻,攒够气力站起身,她只觉得脖颈一阵刺痛,蹙着眉伸手去碰。
指尖一片冷湿。
她摸了一手血。
想必是她挣脱之时,擦着刀刃滑过所致。
脖颈上一道深深血痕。
魏宁面色复杂,拿出干净手帕捂住伤口。
魏峥起身,下令将人押回锦衣卫审讯。
他撤身一旁,牵着黑马缰绳,身披大氅翻身而上,长身玉立裹着血霜立在马车前,一双黝黑凤目封着一汪森森寒潭。
半分眼神也没分给魏宁。
魏宁用手帕擦着脖子上血迹,视线落在魏峥双目。
锐利清亮的眼睛最是吸引她。
同样一双眼睛,她在另外一人脸上见过,那人是她亡夫,眼底盛放温阳秋水,而不是霜冰冷漠。
“接着。”
魏峥声音也透着同他人一般透着森冷的寒意。
魏宁回神,一个药瓶被掷于她手。
然而魏峥仍一个眼神也没施予魏宁,他绯红长袍锦衣散开,清隽冷厉的年轻指挥使拥着一身寒风而来,又潦水携风而去。
魏宁望着魏峥远去的身影,眼底一片沉静。
以马车为中心空出了偌大的一圈,隔了数十丈才有人探头探脑。外圈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车被锦衣卫搜了个遍。
人虽远去,余威仍在,马夫这时凑近魏宁,哆哆嗦嗦询问接下来行程。
但望着魏宁伤口犯了难。
魏宁说道“无妨”,伤口虽深,但刀口细窄,抹上药后,备用的丝带轻轻一挽,倒看不出痕迹。
只是魏峥的药性烈,抹上去痛的魏宁咬牙,忍过痛劲,伤口立刻便止住了血。
因而仍旧照原计划,前往汪府。
破破烂烂的马车勉强能乘。
马车一动,刚刚仿佛冻住的街道也动了起来,匆匆脚步、喧嚣叫卖声将马车包裹进去。马车驶离时,魏宁屏息凝神,四周百姓的窃窃私语一一入耳。
“锦衣卫好威风!当街拦车抓人,你瞧见没,那抓的人身形好似哪里见过。”
“哎!可不眼熟!那人是个偷儿,惯来在街上流窜,也没个正经营生,净干些摸人钱袋的下作事儿。听说上月偷到了左丞相府姑娘的身上,当日被府里下人送进了京兆府。谁知道这才一月,就被放出来了?”
“放出来还不好好夹着尾巴做人,到了锦衣卫手里,可就惨喽!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
再往下听时,人们口中谈资变成了那位指挥使。
“这姓魏的出身可不低,魏家可跟右相交好,右相府跟魏家还有一桩亲事……”
“若我也同姓魏,血胤上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岂不是要得道升天,坐拥荣华富贵?”
……
足有一刻钟,才听不清百姓杂七杂八的议论声和哄笑声。
魏宁在心中补全了剩下的话,右相可是当朝三皇子舅父,魏家与右相交好,便是在夺嫡之争中站了三皇子。
这话落在魏宁耳中,惹得她嗤笑一声。她也姓魏,可她跟魏家,还有魏峥,可没关系。倘若有,也是血仇家恨的关系!
三年前,她还未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远来京都寻仇时。
那个时候,她还不姓魏,她有另一个名字。
——徐微宁。
而那个时候,徐微宁有个未来夫婿。
只差一天,他们便订了婚,成为真正的未婚夫妇。
这梦幻般美好的一切,梦境般碎裂在一场刺杀灭口中。一日内,她失去了至亲,又失去了即将成为她至亲之人的夫婿。
从三年前至今,她着新丧夫君的素衣,整日里绣佛长斋,只为妖孽伏息。
而她听到风声,锦衣卫三年前有段时日远离上京,现身江南。不久后江南百余口人家的灭门案的风波传及各地,锦衣卫才姗姗现身上京。
魏宁不得不怀疑,锦衣卫难辞其咎。
她并不盲目,作为江南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保不准有人借她的身份浑水摸鱼,不过她也不曾在意。
魏峥是灭门真凶一说,她信也不信。
自汪府返阁的途中,她在阁中的好友蘧凉玉总算得空,细细询问魏宁来时锦衣卫捉拿贼人,拦车一事内情,上下一番检查得知魏宁伤了脖子,伤口止了血,又抹了药,才勉强放下心。
两人小声私语,正说道魏峥如何如何——脚下的马车倏然一晃,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
停下来了。
“咚咚咚—”
窗框处一阵叩窗声,有力且规律,沉稳的声响和力道,一时间场景令她回到她乘马车去往汪府路途。
魏峥擅自闯入马车,挟持她恐吓她还要杀了她。魏宁头皮一阵发麻,顿时噤声,和蘧凉玉面面相觑。
外间人嗓音清冷,带着浅淡的笑意:“车里坐的,可是从汪府回来的繁花阁花匠娘子?”
隔着窗牖竹帘,不知为何,魏宁直觉问话之人是锦衣卫,深深感慨一声不亏其阴魂不散又难缠的名声。
自觉被盯上的魏宁笑意僵在脸上,温声细语道:“不错,正是民女。”魏宁心中郁闷,一句“还要杀人灭口?”险些脱口而出。
她不耐烦上上下下登车下车,干脆卷起竹帘,露出开阔的窗,端坐轻笑着向外看去。
坚决不给自己落单的机会。
马车所在之处又隔出个方圆五里的空地,五里开外百姓探头探脑。车马一旁锦衣卫身姿挺拔,肃然而立。
果真是熟人熟景。
窗边倚靠的靛青锦衣卫显然未料到魏宁此举,登时站直身躯。
他一直立,身后之人便进入魏宁视线。
——是魏峥。
阴魂不散的魏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