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今早策马飞奔,霜寒加身的模样。想是细雪初融,策马时难免风如刀割,披着暗纹大氅挡些寒风。
魏宁面前的魏峥一身深青色襕衫,并未戴官帽,而是用青玉莲花冠束发,发尾柔顺绵密地垂在腰间,款款而来时凭空摇曳,随着腰间挂坠、深色衣袂一同摆动。
这一看不要紧,魏宁倒是看出些违和。
魏峥这儒雅秀致装扮,不像雷厉风行、嗜血好杀的锦衣卫,反而像极了风流款款、温文尔雅的书生,若是不看他腰间长刀,魏宁能多信上一炷香。
她心道,打扮得人模狗样!
她敛目低眉,任由额发细碎散下,遮住眉眼。克制目光不要留恋在魏峥深邃清浅,像极了她那亡夫的眼睛上。
“大人,可要民女下车?”
答魏宁话的并不是魏峥,而是窗边高挑瘦削的锦衣卫,他轻佻眯起眼睛随意摆摆手道:“姑娘开了窗,便不必下车了。今早我们也算救姑娘于水火中,我拿着救命之恩,问姑娘几句话便好?”
救她于水火?魏宁摸着颈上刺痛的伤口,扯了扯唇角。
面上却温顺称好,余光中的魏峥目光并未落在这厢,而是从随侍的服褐绿锦衣卫手中接过一卷书帛,展开蹙着眉看。
“甚好,不好请小娘子到锦衣卫叙话,只好半道劫车了,姑娘莫怪。”窗边锦衣卫乐呵呵从怀中掏出漆皮本。
正色道:“姑娘名姓?”
平生第一次接受盘查的魏宁默了一瞬,才乖乖道:“魏宁。”
“恩,哪个魏……哎!大人?你做什么?”低头记录的锦衣卫被推得一个趔趄,等站稳身,疑惑盯着突然发疯推人的上司发问。
魏宁忍不住抬头,若说魏峥失态有些勉强,她关于魏峥的记忆限于为人冷漠、行事雷霆,现在再加一条:残害无辜。
除此之外,只记得魏峥与她亡夫相比过于相似的眼睛,但锋利过盛且情绪平淡的眉宇,她一眼就能辨认出两人的截然不同。
如今魏峥大步行至她面前,魏宁艰难逡巡。
良久,才模棱两可地瞧见,魏峥微红地眼尾和格外深邃黝黑的眼底。
略过第一次擦肩而过的空白,第二次交集,魏峥才举目打量面前之人的真面目。
面前女子低眉垂眼、素衣白簪。
诡异的陌生感。
她身段适中,素色衣裳间隐约有青木香气萦绕在身。虽五官称得上精致,可脸上脂粉的痕迹,一打眼便瞧见了。
同今晨冷静沉稳挥了他一脸土,截然迥异的、清淡温驯的气质甫一入眼,他心中渴望便打消大半。
他淡声道:“哪个魏?哪个宁?”
魏宁姿态更加柔顺,声音也轻柔道:“同魏大人的魏,岁岁长宁的宁。”因着魏峥姓氏,她便讨巧攀了些关系。
言罢,良久没听到回应。
魏宁忍不住抬头,却恰好看进魏峥眼底。四目相对,其间的晦涩幽暗、疯狂暴戾令魏宁悚然一惊,如芒在背般仓皇逃开眼。
她细声细气问:“魏大人,民女所答,可有不妥?”
魏峥挣脱出“岁岁长宁”带来的熟悉感,忆起如今不知踪迹的未婚妻。
名字中也含了个宁字,他与宁宁说过同样的贺词。
魏宁抬眼时,他瞧得分明。
温婉淡笑的魏宁,只肖像宁宁四五分,并不是他寻了许久的徐微宁。
“你的伤如何?”
魏宁脖子上挽了条碧蓝色的锦带,魏峥忽而想起,今早他抓人,要杀了魏宁时,她脖子上那道细长的伤口。
魏宁暗暗唾弃魏峥的马后炮。
两人第一次打照面,他便害得她见了血。虽然当时魏峥抛了药给她,但半分眼神都懒得分给她。
现在竟屈尊降贵亲自来关心她?
难不成终于良心发现?弥补过错来了?
一想便觉得讽刺又好笑。
她憋着冷笑,道:“多谢大人赐药,民女无碍。”
魏峥随意点了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借着道:“魏宁,你可识得赵媛?”
还真认识。
赵媛一个十岁大的女孩,空闲时到花房帮忙打杂。胆小怯懦的小姑娘做了何事?值得锦衣卫大动干戈寻到她头上。
魏宁心中古怪,面上却答得毫不迟疑:“识得,民女不久前路过平昌坊,阿媛父亲要发卖她换银钱,民女见阿媛实在可怜,心中不忍,找到了平昌坊东家赎了阿媛身契。而阿媛母亲病弱卧病,素日里花坊姐妹们也多关心阿媛。”
她忍了忍,忐忑问道:“阿媛年幼,可是做了错事?”
“并未。”
魏峥翻了页手中书帛,居高临下盯着魏宁道:“赵媛昨日托人送了东西给黄松,可是你授意?”
黄松正是那赌坊东家,阿媛托酒楼小厮送了些酒菜,酬谢黄松放契之恩。锦衣卫监察百官,芝麻大的小事记录的清清楚楚,她可不信阿媛光明正大的行为,锦衣卫查不出。
想通其中关窍,对于魏峥显而易见的试探,魏宁只当不知:“做事论迹不论心,黄东家既爽快放了阿媛身契,不论好坏,遣小厮送顿酒食总是礼节。”
魏峥见识到魏宁处事的圆滑,并未说什么,只是薄薄的眼皮掀起,睨了她一眼,带着凉意的眼神与冬日凛冽的寒风一起落在魏宁脸侧。
她只觉得面皮发紧,勾唇说话也变得迟钝滞涩起来。
俄顷。
魏峥收了书帛,冲魏宁点头道:“可以了。”
魏宁扯着发僵的脸皮微微一笑,在软垫上冲魏峥行了礼,抬手便要放下竹帘。
却冷不丁听到魏峥发问。
“你可有亲密之人?”
魏宁放竹帘的手一顿,一霎时黯然失色,落寞道:“民女家贫,流离至京,未有家眷。先前是有的,只是夫君已归道山,民女如今孀居三载有余。”
魏峥没再多问,低声道了句“抱歉”。
退身出了魏宁视线。
魏宁不敢再停留,生怕魏峥再杀个回马枪,急匆匆催车夫动身。眼见马车竹帘轻晃,魏宁才扯下竹帘放幔帐,牢牢遮住外头人来人往的探视。
蘧凉玉面带忧色,轻拍着她肩头,忧愁道:“你今日可冲撞了晦气,怎得一早上碰见锦衣卫两次,等用过午饭,你可要去一趟光华寺,请圆慧大师给你好好去去晦气,万不能再如此倒霉。”
至于为何魏峥会找上她?
还要说回黎明时分,锦衣卫截获了一条未署名的密报,信上举报西街小鱼巷有流寇出没,藏匿官员私下勾结、私相授受的证据。
锦衣卫职责在监察百官、专为天子处理阴私污秽。西街作为上京一块心病,历来人员混杂是非又多,接到消息第一时间,魏峥便带人筛查疏于管控的西街流乱可疑的住所,迅速抄没了十数余院落。
最后的确抄出半卷账册。
记录上京赌坊瞒报流水、少缴税额,开设违法业务,擅自典卖良家为奴、买卖身契。内容戛然而止的誊抄本。
而古怪的是,这半卷誊抄的账册是两个贼人听信谣言,团队作案从平昌坊偷出。锦衣卫在西街捉拿一贼人,抄到半卷。
又追着踪迹,在魏宁车上逮到另一人,而余下半卷账册,出乎意料的不翼而飞。
之后,魏峥去调平昌坊卷宗时,意外发现昨晚赵媛送了饭食给黄松,准确来讲,黄松屋内被窃之前,唯有赵媛找了他。
魏峥直觉魏宁有嫌。
从而,马车上魏峥逼问她,便是做了一石两鸟的打算。
甚至于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身边锦衣卫提议道: “谁知道呢?大人,既然怀疑魏宁身上不干净,何不直接抓人?她一个妇人,大狱里住上两晚,不怕她不老实!”
言罢不见魏峥回应,锦衣卫又道:“大人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何不直接去问?”
若是魏宁不是,否认便是;若是魏宁是,不过点头同意。魏峥不是没想过,想了便不能不考虑后果。
无论魏宁是或不是。
锦衣卫指挥使有个爱妻,姓徐名微宁,江南灭门案幸存者。这个消息便会长了翅膀一样,传到官宦世家、各方势力的桌案上。
因此,他不能开口问。
但私下暗查可以,魏峥招手锦衣卫附耳。
低声道:“你去一趟繁花阁,瞅个魏宁不在的机会,进她屋子里找找。之后派个可信的人,顺着魏宁的户籍往前查,看她生于何地,长于何处,又与哪家说亲。夫郎籍贯、名姓、家世,以及又为何亡故?最后为何来京。”
他吩咐得分外详细。
收到命令的锦衣卫称“是”,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历经锦衣卫两次盘查,一路马车可算平稳行驶,再没出现拦路的人了。
舒畅得不可思议。
魏宁视线越过窗牖,无意识追逐锦衣卫远去身影。她耳边是蘧凉玉催促声,邀她结伴前往光华寺。
她推拒不得,终究被拉去光华寺去晦,以杜绝一天两次被阎王爷当街截车的可能性。
魏宁坎坎坷坷,总算回到繁花阁。
用过午饭歇了回子,左等右等不见汪府回信,便换了一身衣裳,去往光华寺上香祈福。
光华寺圆慧主持少有慧根,常与人谈经论道,声名远播天下,因而光华寺香火极盛,人来人来络绎不绝。
从西城区到东城城郊,是段不近的脚程,盛车也足足行了小半个时辰。
光华寺门前矗立着一方大鼎,青铜鼎里香火缭绕檀香袅袅,百余阶之上宝殿佛像雄伟,庄严肃穆的佛陀慈眉善目,在阵阵诵经声中怜悯众生百态。
魏宁在宝相庄严的佛陀前潜心祝祷,从小沙弥手中领了卦签。
心中告了声“得罪”,找了个由头绕过大殿直奔后山而去。